夏淵從真央殿回來,雙眼有些紅腫,紅楠抱着打理好的袍子來交差,一見這架勢,駭得又縮了回去。夏淵叫住她問:“荊鴻呢?”
紅楠轉過身,不敢擡頭:“回殿下,輔學大人在書房。”
夏淵嗯了一聲:“袍子放我屋裡。”說罷徑自走向書房。
到了書房門口,碰上了剛從裡面出來的顧天正,顧天正惶惶行禮,動了動脣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夏淵打量了他一眼,擡手讓他退下了。
荊鴻聽見有人推門,以爲是顧天正去而復返,道:“顧侍衛,我知你爲他不平,但此事真的沒有迴轉的餘地,縱是殿下親自出面,我也還是這般說法。”
夏淵踱步進來,戲謔道:“什麼事情這麼難辦,連我的面子都不給?”
荊鴻一愣,慌忙起身相迎,看見夏淵紅腫的雙眼,訝然道:“殿下這是?”
夏淵沒急着解釋,大喇喇地佔了荊鴻坐過的椅子,喝着他喝過的茶:“顧天正還在給蕭廉求情麼,他看上去不像這麼好管閒事的人啊。”
荊鴻嘆了口氣:“顧侍衛也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他讓你爲難了?”
“倒也談不上爲難……”
夏淵打斷他的話:“荊鴻,這件事我就是想讓你放手去做,倘若有人給你造成了阻礙,讓你爲難,無論是誰,我都會把他處理掉。”
荊鴻忙道:“殿下,臣擔保顧侍衛不會對此事造成影響,只是有些細節還有待考證。”
夏淵看着他:“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荊鴻與那雙兔子眼對視,頓覺一陣心疼,去水盆邊沾溼了手巾來遞給他:“殿下,敷一下眼睛吧。”
夏淵道:“你來給我敷。”
“……”荊鴻猶豫着沒動。
“哭就哭了,有什麼遮遮掩掩的,要麼你給我敷,要麼就別管我,反正我沒覺得難爲情。”夏淵說得理直氣壯。
荊鴻無奈,走到他身後,先是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然後把手巾敷在他眼睛上。夏淵享受地半仰着頭:“你不問我爲什麼哭?”
荊鴻順着他的話問:“殿下在真央殿出了什麼事?”
夏淵一手捉着荊鴻的手腕摩挲:“三天後是孃親的忌日,我跟父皇說,我想去千華寺爲孃親齋戒守孝。”
荊鴻撤不了手,只得輕輕給他按揉:“嗯。”
“父皇不允,說先前行刺的刺客還沒抓到,也沒查出是什麼人派來的,太危險了,不讓我去,甚至也不許我去沈家見舅舅,要我只在宮裡祭奠孃親。”
夏淵說得平和,但荊鴻想象得到他當時有多麼心涼,生母忌日,尋常人家尚且能到墓前供上三炷香,他堂堂太子,卻給束縛在這座冷漠的皇宮裡,什麼也做不了。
“我要像以前那般癡癡傻傻的,恐怕也不會覺得怎麼樣,但現在不同了,我知道孃親爲我鋪了多少路,我知道她爲我犧牲了多少,她一代才女,卻生了我這麼個笨兒子。”夏淵說,“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繼續裝傻充愣,但我必須要告訴孃親,她的孩子長大了,能保護自己了,絕對不會辜負她的一番苦心。”
“嗯。”荊鴻感覺到手巾上漸漸傳來熱度,翻了一面給他敷,他看見夏淵被涼水沾溼的睫毛,還有微微翹着的嘴角。
夏淵說:“我在父皇的面前撒潑,把他的龍袍下襬都扯壞了,非要去千華寺,把他煩得不行,差點拿腳踹我,還是二弟給攔住了,在場的幾位大臣也都看着我直搖頭,我估計他們對我這個不懂事的太子徹底失望了吧。”
“殿下……”
“你先別急着安慰我,最後你猜怎麼着?父皇他架不住我軟磨硬泡,到底還是同意了,只不過要我帶上二十名羽林衛陪同。”夏淵咧着嘴笑,“荊鴻,你說我這一哭,是不是一舉多得?”
“是,殿下走了一招好棋。”
荊鴻不得不歎服,他原本還擔心在宮中放不開手腳,這下經夏淵一鬧,不僅得到了離開皇宮的特許,還給其他皇子的黨羽留下了“還是那般不成器”的印象,最重要的是,皇帝放下了對他的戒心,對沈家也不會再盯得那麼緊。
夏淵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的心思太細密,小試牛刀便瞞過了這許多人,皇帝說他四歲時便能洞察局勢,深謀遠慮,看來不是虛言。
“荊鴻。”夏淵拿開眼睛上的手巾,半仰着頭看他,“就要故地重遊了,想來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荊鴻沒有說話。
夏淵反手勾住他的脖頸,將他按到自己面前,強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時的事情我幾乎都記起來了,惟有一件事,我至今無法記起,你知道是什麼嗎?”
荊鴻閉上眼,掩住了裡面的悽惶,搖了搖頭。
夏淵把他拉得更近一些,含住他的脣,聲音裡帶着一點興奮一點蠱惑:“我們一起去,會想起來的。”
千華寺的晚鐘敲響時,太子一行人到了寺門。
方丈已不是十年前的方丈,但不知是不是巧合,給他們安排的院落還是十年前的那一座,夏淵站在院中,看着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景緻,良久沒有挪步。
他記得自己淘氣,引開了侍衛躲在這塊大石頭後面,記得孃親打他手心,用的毛竹片就是從這邊的竹子上削下來的,記得他跑到了隔壁院落,看到了一個謫仙一般的人……
荊鴻自打進了千華寺,臉色就一直很不好。他刻意躲着夏淵,奈何哪裡躲得過,安頓好了一切,夏淵便來找他,拉着他到那棵杏花樹下。
當年的杏花樹已然長大不少,華蓋撐開,幾乎遮蔽了小半個院子,但在夏淵的眼中卻是變小了,那時候他甚至夠不到那根最低的枝椏,現在只要伸手,就沒有他夠不到的地方。
還有一點不同,如今這棵杏花樹上掛了許多紅線拴着的白玉手板,大概不知從何時起,這成了一種祈福的風氣。
夏淵記得那時候這棵樹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塊白玉手板,而那個人站在那裡靜靜地看,告訴他,那是一位奇女子掛上去的,那名女子失去了最心愛的人,可她看開了,勘破了,在那塊白玉手板上留下了一句話。
夏淵隨手翻看着那些刻着人們願望的白玉手板,對靜默的荊鴻說:“我還是沒有想起來,你偷了我那塊白玉板之後,是帶走了?還是把它掛回這裡了?”
當年的每一件事,回想起來都是在一刀刀割着荊鴻的良心,他顫聲回答:“我沒有帶走它,它也不在這裡。”
夏淵道:“我說了,落到我手裡的,都是我的,我要你把它還給我。”
荊鴻閉了閉眼:“好,我去找。”
“我跟你一起去。”夏淵說,“別想着躲我了,你還能躲到哪兒去。”
那個廢棄的小佛堂還在那裡,新的方丈似乎對其做過簡單的修繕,但裡面的陳設都沒有變更,還是那般陳舊破敗,佛還是那座佛,香案還是那臺香案,佛龕還是那隻佛龕。
夏淵一來到這裡,就感覺一陣劇痛,那是那段記憶中他記得最深刻的東西,讓他七孔流血的毒蟲,讓他痛徹心扉的背叛,都源自這裡。
他看到荊鴻也同樣走得艱難,他的步履甚至是有些蹣跚的,一直走到香案前,將佛龕挪開,就看到了他們在找的東西。
荊鴻不禁喃喃:“竟真的……還在這裡。”
紅繩已經朽了,只剩下一塊白玉。
夏淵拿起白玉板,用袖子拂開上面厚厚的灰塵。他說:“當初我不識字,你一直也不肯告訴我這上面刻了什麼,說我以後就會認得了……”
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塊白玉板上寫了什麼——
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
這本是一句情詩,想來刻下這句話的女子已經坦然接受了與摯愛的死別,不知她所說的佳期是何時,但她確實是放下了。
夏淵念着念着,忽然笑了起來:“十載別離,今作佳期……難怪你那時候不告訴我是什麼,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荊鴻搖頭,他哪裡會想到,當時的無意逗弄,竟會成了如今的預言。
“我早知道會這樣的,你害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夏淵把玩着白玉手板,“因爲你看不開,勘不破,你這輩子,都放不下我。”
承君盛情,定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