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水有些涼,寒氣刺得荊鴻一個激靈。
腳下的淤泥厚而綿軟,混雜着水草根莖,纏得人站立不穩。荊鴻在小金虎掉落的地方打撈了半晌,仍是一無所獲。
他走到稍遠的地方試試,網兜只兜上來些許腐枝石礫,金子是半點都沒有。荊鴻不願放棄,彎□直接用手摸索,畢竟是親手做的東西,手感很熟悉。他摸了一會兒,忽地腳踝被水草一絆,整個人跌落在水中,池子不深,但這麼一來他渾身溼透,極是狼狽。
“輔學大人是在找什麼?”顧天正見狀詢問,“要不要叫下人來幫忙?”
荊鴻瞅了瞅自己這副模樣,苦笑道:“不用了,不過是個小玩意,找不到就算了。”
他說是這樣說,可絲毫沒有罷手的意思,既然全身都溼了,乾脆破罐子破摔,再不管那些衣裳配飾,只一門心思在水裡摸來找去。
顧天正看荊鴻打着哆嗦,實在不忍:“那屬下來幫忙吧,是什麼樣的小玩意?”
荊鴻不好撫了他的好意:“一個金子做的……掛墜。”
“好,屬下知道了。”
顧天正當即脫了鞋襪,跳到池塘裡幫忙。他並不清楚那個金墜子的來歷,那幾天荊鴻和太子去粉巷附近,他是暗中護衛的,但爲了不引人注目,沒有跟得很緊,但此時見荊鴻如此着急,想來丟的是極爲重要的東西。
兩人又摸了好一會兒,顧天正總算撈上來一個金燦燦的小掛墜,他洗去上面的污泥,不大確定地問荊鴻:“是這個嗎?”
荊鴻看了看,確實是那個小金虎,頓時鬆了口氣:“對,就是這個。”
“找到就好。”顧天正也放下心來,又端詳了會兒,“這是什麼?葫蘆?貓?”
荊鴻聽他這麼問,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是……嗯……阿嚏!”
“輔學大人,還是先上岸吧,當心受涼。”
“好。”
荊鴻爬出池塘,覺得身上寒意愈來愈重,直覺是要小病一場了,他擰了擰衣服上的水,暗暗嘆氣,這副身體當真不比從前,實在禁不住折騰。
他回去打理了下自己,換了身衣服,把小金虎清洗乾淨,重新放進盒子裡收好,正要再去找夏淵,出門卻發現朝陽宮裡的氣氛不太對勁。
下人們驚慌失措地,紛紛往後院跑去,他還遠遠看見了太醫院的人和兩個宮裡的老嬤嬤。荊鴻怔楞,恰巧看到紅楠在給下人們做安排,攔住她問:“出什麼事了?”
紅楠回話:“太子妃臨盆了,太子殿下剛趕回來,讓大家都去幫忙呢!”
荊鴻心中一顫,面上仍是鎮定:“原來如此,那快去吧。”
算起來孩子該是下月出生,這時候臨盆,估計早產了,夏淵想必擔心得緊,荊鴻想了想,也往後院趕去。
後院外圍了一圈人待命,太子焦灼地在門口踱步,屋內傳來太子妃的痛叫聲,聲聲淒厲,老嬤嬤指使着宮女換了一盆又一盆的熱水,水裡浸着染血的布巾。
一個多時辰過去,太子妃的聲音漸弱,顯是氣力不濟,一個老嬤嬤面露愁容地出來,告訴太子,怕是難產。
夏淵整個人都慌了,拽着嬤嬤問:“會……會有事嗎?孩子、詠姬……會死嗎?”
嬤嬤道:“殿下,老奴只能盡力,傅太醫也在想法子給太子妃續氣,殿下莫急,小殿下和太子妃一定能度過難關的。”
夏淵聽不進她的話,四下尋着:“荊鴻呢?荊鴻在哪裡?”
他知道這種時候荊鴻幫不上什麼忙,但在無助的時候找荊鴻,這已是他下意識的舉動。有那個人在,只要有那個人在,就不會有事的。
“荊鴻?愣着幹什麼,去叫荊鴻過來啊!”夏淵衝着人羣吼道。
“殿下,臣在這裡。”荊鴻排開衆人,來到夏淵面前,他聲音沉穩堅定,“殿下不要慌張,讓嬤嬤先進去幫忙,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
“哦,哦對。”夏淵回過神來,“嬤嬤你快進屋去,好好給詠姬接生。”
嬤嬤諾諾應了,又回到屋裡。
荊鴻心道,這孩子到底還是稚嫩了些,遇到棘手的事便慌了手腳,如此事態,怎能讓下人都圍着看,若真出了事,悠悠衆口堵不住,到時候可不好收場。
他替夏淵擦了擦腦門上的,柔聲勸道:“殿下,留幾個人侍候就可以了,這麼多人在這裡,反而添亂。”
“嗯,你說得對。”夏淵非常聽話,立刻命令那裡三層外三層的閒人,“你們都走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人羣散去,只剩下太醫院的人和幾個侍婢。荊鴻拉着夏淵坐下,夏淵不時往屋子裡瞟,一點動靜就緊緊攥着他的手,手心裡都是汗。
荊鴻一直陪着他,輕輕拍撫着他的背,夏淵終於慢慢鎮定下來。
“荊鴻,我想喝點糖水。”
“殿下稍等,臣去給你端來。”
“嗯。”
荊鴻走出後院,忽覺眼前發黑,扶着牆壁勉強站穩,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探了探自己額頭,似乎是有些燙,但一時管不了那麼多,先往廚房走去。
“你還走!給我老實呆着!”
熟悉的罵聲在身後響起,荊鴻轉過身來:“竇太醫有何事?”
竇文華冷着臉道:“我沒事,你有事!”
竇文華二話不說捉過他的手腕,在脈上按了一會兒,又看看他的臉,喋喋道:“你看看你這張臉,你當是白裡透紅?這是病症,病症!身上這麼燙你自己感覺不到嗎?就算你感覺不到,那個笨蛋太子靠你身上大半天,難道也沒發現嗎?”
荊鴻反倒給他罵笑了:“他那兒正忙着呢,都自顧不暇了,我給他添什麼亂。”
“是,你不給他添亂,等你病入膏肓了你看他是不是要來謝謝你!”
“這個……”
“什麼這個那個,你跟我過來,我先給你扎幾針!”
竇文華態度強硬,荊鴻拗不過他,只得跟他去。
偏廳客房中,竇文華重新給他切了切脈,邊診邊問:“怎麼回事?”
荊鴻把打撈小金虎一事簡單說了。
竇文華哼道:“小金虎?給那孩子的?現下那孩子活不活得下來都未可知,那種東西有什麼要緊的。”
他這麼一說,荊鴻再度憂慮起來:“那孩子……”
竇文華打斷他:“你先別管孩子了,寒氣入了肺經,衣裳脫了,我要施針。”
荊鴻照做,但叮囑道:“暫時壓下就好,殿下六神無主的,我得儘快去陪着他。”
竇文華動作利索,嘴上卻不饒人:“我上趕着來給你治病,你巴巴地趕我走,我這是做的什麼孽。”
荊鴻無語。
竇文華紮下一針,感覺他身體發僵,分散他的注意力道:“當初你甫入朝陽宮,我便勸你不要與太子那般親近,那時候你是‘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
又是一針:“你替他捱打受過,皇上事事拿你做盾,我又勸,那時你是‘疾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可你仍是不肯聽。”
再一針:“後來出了下毒案,你勞心勞力,以命搏命,是‘疾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我再勸,你還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最後一針:“如今,已是‘疾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竇文華小聲嘆道,“荊鴻,奪嫡之事,素來兇險非常,我看你不是貪圖富貴榮華之人,爲何如此執着。”
荊鴻給他扎得大汗淋漓,斂目說道:“你幾番問我‘爲何’,我卻只能答你,縱然他是我身上的毒瘤,我亦不能剜去。剜去他,我便什麼也沒有了。”
竇文華收了針,指着他的鼻子罵了八個字:“諱疾忌醫!何至於此!”
荊鴻拭去汗水,理好衣衫,笑着向他道了謝。
他匆匆出去,去爲那個“毒瘤”熬安神糖水。
何至於此?至於。
因爲他是我的太子。
夏淵抱怨荊鴻去了太久,喝了糖水,挨着他寸步不離。糖水中沒有加血劑,所以他並不嗜睡,捏着荊鴻的手依舊是汗涔涔的。
天色漸晚,聶詠姬這一生就生了將近三個時辰,終於,屋裡傳來消息,說孩子出來了,長孫殿下出來了。
夏淵當下也不管什麼避諱什麼禮俗,拉着荊鴻就衝了進去。他本以爲能看到神氣活現的兒子,正等着大家道賀,卻不料一屋子的人都是愁眉苦臉,他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聶詠姬經歷了難產的痛苦,已然筋疲力盡,徹底昏睡過去,幸而身體沒有大礙,傅太醫說沒有性命之憂,多多滋補,好好休養即可。
可抱在嬤嬤手中的小嬰兒情況就很不樂觀了。
孩子不哭。
夏淵看着面色紫黑、無聲無息的孩子,嚇得嘴脣直哆嗦:“他……他怎麼了?”
老嬤嬤小心地倒提着孩子,拍打着孩子的後背,啪啪的聲響似敲打在夏淵的心尖上,他怒道:“大膽!你幹嘛!”
荊鴻攔住他的責罵:“殿下,臣雖不太懂這些,但孩子不哭不是好事,嬤嬤應該是在救治長孫殿下。”
夏淵越發緊張了:“孩子爲何不哭?”
嬤嬤戰戰兢兢地答道:“太子妃難產,長孫殿下憋悶太久,恐怕……”
“恐怕什麼?!”
“如此拍打依然不出聲,長孫殿下恐怕是……熬不過來了。”
夏淵腦中驀地一片空白。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這孩子都還沒有睜眼看他一眼,就要沒了?
夏淵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他想去碰碰那一團小小的身體,又害怕自己碰到的是一片冰涼,猛地收回手,哀求道:“傅太醫,你想想辦法,救救這個孩子吧!”
傅太醫無法,死馬當活馬醫,在孩子的兩個穴位上施針,可惜毫無用處,眼見着孩子就快不行了,初爲人父就遭受如此打擊,夏淵滿臉無助,雙眼都失去了神采。
嬤嬤都已經放棄了,準備用襁褓裹起孩子,免得讓太子看着傷心。
荊鴻握緊拳頭又鬆開,終是嘆了口氣道:“給我看看吧。”
荊鴻看着懷裡即將死去的嬰兒,心中萬般糾葛。
救是不救?
這孩子的死,許是天命,他已違抗過一次天命,知道那會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救了他,或許又會給夏淵的稱帝之路增添阻礙。
可是……
他看着夏淵惶惑期盼的眼神,抱着孩子的手微微顫抖。
可這是夏淵的孩子,怎能不救?
天命究竟如何,本就不是他能說得準的。這孩子既已出生,就該有活下去的命數。想到這裡,荊鴻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此處太吵,不要跟進來。”他說着將孩子抱到屏風後,避開了衆人視線。
聶詠姬就在屏風後的牀上休息,嬤嬤見狀說不合規矩,想攔他,被夏淵制止了:“這時候還管什麼規矩不規矩!”
夏淵對荊鴻有着盲目的信任,此時荊鴻說什麼就是什麼,他絕對照做。
荊鴻解開襁褓,將孩子緊抱在胸口,用放在一旁的剪子割開自己手臂上的皮肉。他念了句什麼,那處傷口只留出很少的血就止住了,但經絡中似乎有什麼在掙扎扭動。
荊鴻整條手臂都麻木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處傷口,直到那個東西從傷口中掙脫出來,帶出一條血線,他立刻捉住它,同時傷口也消失了。
聶詠姬掛心孩子,睡了一會兒後勉強睜開眼,就看到荊鴻立在她的牀邊,將一隻滴着血的蟲子送向孩子的後頸。
放手!
那是我的孩子!你在對他做什麼!!
聶詠姬大驚失色,想要大喊,卻只發出了微弱的氣聲。
她太累了,累到沒有力氣說話了。
她驚恐地看着那隻蟲子咬破了孩子的後頸,一下子鑽了進去,然後那個被咬開的破口迅速癒合,像是從來都沒存在過。
孩子,我的孩子!你把什麼東西放進我孩子的身體裡了!
聶詠姬艱難地動着嘴脣,怨恨地看着荊鴻。
荊鴻把孩子放在她的身邊,輕聲對她說:“我在救他,沒有固魂蟲的支撐,這孩子就要死了。安心睡吧,太子殿下的孩子,會好好活着的。”
聶詠姬側頭,看到孩子臉上的紫黑色漸漸褪去。
這個孩子不會哭,也沒有呼吸。
是了,在昏迷之前,她好像是聽到嬤嬤說孩子不行了。
可是那個蟲子……那個蟲子鑽進了孩子的身體裡,這個孩子要靠那個蟲子活下去?那還是她的孩子嗎,那不是……一隻怪物嗎!
聶詠姬扭過臉,想要遠離這個孩子,就在此時,一聲響亮的啼哭傳了出來。
瑜兒抱着荊鴻的手指用力吮,吮不出乳汁就用力哭。
對不起啊長孫殿下,荊鴻再能幹也沒法餵你奶,因爲作者說這不是生子產乳文……
獻菊感謝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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