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雨看了一眼陸令,陸令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看着陸令的表情,燕雨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整整一週,每天至少忙16個小時,最終的結果是,目前接觸的所有人,都沒什麼問題。
「你...注意休息啊。」燕雨有些心疼陸令。
「沒事。」陸令翻了翻自己的筆記本,「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
「你要視頻溝通的那些人,除了三個人暫時沒找到,其他的都視頻結束了。我也不忙了。"燕雨揉了揉腦袋,她這幾天也是打了無數個電話。
只不過,燕雨知道,她比起陸令要輕鬆很多,看了看陸令,燕雨還是準備問一下:「我有個八卦的問題要問你,你必須給我說實話。」
「你問。」陸令有些疑惑。
「你之前一直對毐品案件非常上心,後來我們知道,是因爲你兄弟的事情。現在,你對這個案子這麼上心,是有什麼歷史嗎?」燕雨道,「要是涉密,你就告訴我涉密,我懂。」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哪有那麼多秘密?」陸令輕輕搖頭,輕嘆一口氣,「我看到孩子的爺爺,也就是陳文民,我看得出他的苦楚。」
「那我懂了。」燕雨聲音也很輕。
「不,你不懂的,燕雨,你法律學得不錯,但是,法律是有明顯漏洞的,你知道嗎?」陸令問道。
「哪方面?」燕雨有些不服。
刑法典施行25年以來,雖然說依然有不足,但是要說「明顯漏洞」,燕雨覺得是沒有的。她看過很多法律專家的課程,有些東西無非是觀點對錯,不存在大的漏洞。
「你說,喪子之痛和身上被砍一刀,哪個更痛呢?」陸令問道。
「那必然是喪子之痛。」燕雨立刻說道。雖然她沒有當過母親,但是她依然能體會到這裡面的苦楚,「很多人別說被砍一刀,他寧可丟掉一隻胳膊、一條腿,也不願意孩子丟失。」
「是的。」陸令道,「傷害類案件,被害人傷情的嚴重與否,與量刑息息相關。可是,心理傷害類的案件,被害人心理創傷的大小,與量刑的關係有幾何呢?程然,我知道,一些嚴重心理疾病是可以在量刑時作爲量刑依據拿出來參考的,但你就說這陳文民,他的心理創傷情況,會影響歹徒的量刑嗎?即便有,關係度有多大呢?」
「這個...罪刑法定,要按照司法鑑定的結果來進行量刑,不能咱們私下定刑。」燕雨解釋道。
「罪刑法定...」陸令輕輕搖頭,「刑法我沒有你精,但,刑法三大原則裡,另一條是什麼呢?你覺得,符合嗎?」
「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燕雨明白陸令說的肯定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
陸令沒說話,把思考空間留給了燕雨。
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簡單地說,多大的罪過、判多大的刑。
拐兒童,能引起被拐家庭多個成員產生嚴重的、持續半輩子的心理創傷,甚至,這些家屬寧可重傷,寧可斷胳膊斷腿也不願意承受這種心理創傷,這足夠說明這種心理創傷有多嚴重。
多人承受如此嚴重的心理創傷,那麼,嫌疑人最後的判罰,能做到罪責罰相適應原則嗎?
「之所以,我對這個案子這麼重視,是因爲,也許,我比你們每個人,都更能感知陳文民的情緒。」陸令吐出一口氣。
「你休息會兒吧。」燕雨沒有再說什麼,起身離開了陸令的屋子。
我們日常生活中,有很多能力,是很難量化和標準化的,但依然有人嘗試做此事,比如說「情商」這個指標。
智商,是人的硬指標,完全可以通過考覈來評比高低。
情商,是人的軟指標,很難通過考覈評比,但是生活中,情商高的人能輕易感知他人的情商高低。
人們創造了「情商」這個指標,可以輕易地比較誰更會做人。
陸令提到的心理創傷,現在也有一些標準。嚴重的心理創傷能通過激素、器質性病變、心理測試等諸多方面進行評估,這已經很不容易,這是心理學發展的重大成就。然而,這遠遠不夠。心理問題是非常複雜的、與時間的推移情況相比較並不是正相關,統一的標準難以用在不統一的個人身上。
最關鍵的,是難以界定因果關係。我們以老人陳文民爲例,他的身體問題,是心理問題導致的,還是衰老和不健康生活導致的,在法律上無法給出準確回答。
這不像砍了一刀那麼簡單。
這種無法標準化、統一化的東西,是法律所厭棄的東西。
燕雨知道,陸令一直在嘗試量化這個東西,但是這幾乎沒有意義。即便陸令提出了標準,也沒用,因爲曲高和寡,大部分人看不懂,就無法標準化。
起碼要有第四層次的社會思維,並且學習專業的心理學知識,才能去評估一個人真正的心理創傷等級。這不可能,法院也不可能認。
不可能陸令簽了字,說這個人心理創傷非常嚴重,法院就能參考。即便有一天,陸令當了教授,也不行。甚至會被無數人嘲諷。
所以,燕雨一直也明白,陸令現在的路很順,但以後的路,是不歸路。這就好像,要求法官把行爲人的情商作爲「行爲能力」的參考值,也許法官都覺得有道理,但是他不可能在判決書裡這麼寫。
陸令,以後一定會面對偏見、不公、嘲諷,並且無從置喙。
燕雨回到自己的屋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開始整理起材料來。明天開始,她要把精力放在陸令身上,協助陸令覈查村民的情況。
截止到今天,遼省參賽隊伍的分數,已經降到了第9名的位置。
這雖然已經是很好的名次,但跟一開始的勢頭比起來,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原因很簡單,他們拿出了太多的精力,投入到了這個沒有產出的案子裡。其他偵辦的案子,又總是從外面借人。借人,分數就會被分走一部分。
現在,關於這個案子,即便是派出所的民警,也沒有,陸令、燕雨更清楚。
L縣歷史上一直都是糧倉,現在因爲靠近上京、天華,逐漸成爲了果蔬生產基地。全縣小麥種植12萬畝,蔬菜卻超過了30萬畝,因爲靠海,還是水產養殖大縣。
清河村因爲土地平坦,小麥種植比較多,當然也不乏果蔬種植。
2020年6月22日,清河村正值小麥成熟季節,收割機也都到了村裡,開始了一年一度的收割作業。除此之外,這個季節的蔬菜產量也不低,村裡時常能見到外人,大家也都習慣了。
如果是過年前後,有人來村裡,那肯定會被人關注,但是這個季節,村口商店附近,外地人很多,沒人多瞅一眼。
孩子是吃完午飯出去玩的,出去玩的時候,和爺爺說了,要去找村裡的小夥伴玩。
經過聯繫小夥伴,當時這個孩子確實是找他們玩去了,一共有四個孩子,去了村口的麥田看收割機。在這個期間,玩耍的孩童數量多次變化,多的時候湊了十幾個孩子一起玩,少的時候三兩個孩子一起玩。
孩子們嘛,總是有玩不完的東西,也都有發泄不完的精力,什麼都覺得好玩,還有人在河溝裡摸魚,也就是這個階段,陳思睿丟失了。
孩子們都記不太清楚時間,但是經過統計,最後一次和陳思睿玩的孩子有兩個,也都是五六歲的樣子,這三人在麥田裡抓大螞蚱,還被村裡的成年人驅趕過,因爲收割機一
會就過來了。
因爲這個事,當時派出所專門找來了警犬,把已經收割完的麥地都搜了一遍,確定沒有發生孩子被捲入收割機的慘劇。
而當時驅趕孩子的成年人,都問過了,沒有人注意到陳思睿。這幾個村民住的距離陳文民家比較遠,村裡的孩童認不全實屬正常。
到了下午,就已經有孩童陸續回家,又有新的孩子跑出來玩,每年收割機來的時候,村口都是這般熱鬧。
到了傍晚,陳文民到處找陳思睿,找不到了,後來村裡大喇叭喊,也找不到,到了晚上八點多,村裡出來很多成年人幫忙找,依然找不到。
第二天,村裡人找了一夜沒找到,報了警,後來警察也沒找到。
陸令已經和當時的收割機駕駛員等進行了視頻,當時非村民的這些人,陸令已經都視頻過了,也都沒有發現問題。
目前,所有人都猜測是有一個牙公或者牙婆把陳思睿帶走了。
這個時機把握的非常好。
第一,這個時間段村裡外人多,村口來外人根本沒人注意。
第二,收割機正在運行,即便孩子有點輕微的呼喊聲,離遠點就沒人能聽到。
第三,孩子們都在村口玩。
這應該是熟悉農村情況、有經驗的人做的。
燕雨已經調取了附近半個省,近五年的類似案件,都沒有發現情況相似的。
可以說,案子走到了現在,已經窮盡式搜索了。
現在,說別的已經沒有用了,既然村民還沒有查完,燕雨也不打算放棄。
第二天一早,燕雨打了個哈欠,早早起牀,跟着陸令開始了新一天的核查。
今天要問的人裡,有三個人是比較重要的。
一個,是當天在村口待過的成年人,另外兩個,是村口商店的人。
這個案子,目前陸令判斷,歹徒是有預謀的,準備好了在這個季節動手。
按照常理,歹徒一定會有一輛車,一般是通過欺騙等方式從村口騙走一個孩子,然後帶上車就跑。
村裡的路沒有監控,而且這裡是平原,村路四通八達,無法通過擴大搜索範圍製造監控閉環。當時,警察已經查了周邊所有能查的監控,也沒發現外地的可疑車輛。至於本地車,那就根本沒法查了,畢竟從監控裡也沒法看出車裡的情況。
這種拐騙的方式,沒辦法針對太小的孩子,因爲太小的孩子行動力太弱,被帶着走的話太慢,很容易被人發現,反倒是陳思睿這樣的5歲孩子,如果被帶着走,可以走的很快。
陸令瞭解到,陳思睿是一個發育正常、相對比較聰明的孩子。
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這些村民。
今天,陸令二人第一個找到的,是當時在村口指揮收割機的陳江。他家在這裡有十幾畝地,收割的這一天雖然不用他下地割麥子,但是事情也不少。
「領導,我要是能想起來,我就真的告訴你們了。當時,警察還調了收割機上面的攝像頭,不過那個攝像頭範圍不大,也看不到。我都想了兩年了,死活也記不起來當時見過那個娃。」陳江有些無奈。
陳思睿的丟失,對整個清河村都是大事,陳江已經被警察找過兩次了。
陸令這次找他,主要是爲了看看他有沒有說謊。
「當時有人看到你,說你在那邊驅趕過孩子。」陸令道。
「你是說王德勇是吧?他說的沒錯,我是趕過小孩,但是我真記不清我趕過誰,當時孩子也多,那會兒也亂...」陳江滿臉的哀怨。
陳江這個表情,陸令這幾天可是見多了。村民們,誰也不願意提起這個事,提起來,就
沒人不難受。
「你想想,除了司機,還有沒有見到什麼外人在附近蹓躂?」陸令再次說道,「不急,仔細想想。」
「不瞞您說,前幾天,我老婆就跟我說警察要找我,我就繼續思考過這個事,但是,死活也想不起來。我當時的心思,都在麥子上,沒有精力去管別的。只要別有孩子往收割機下面跑,我就知足了。」陳江解釋道。
「我教你一個東西,你仔細地記住,然後在這裡回想一下當時的事情。」陸令道。
「您說。」陳江立刻點頭。
「回想記憶,要通過三個方式,主要是時間、地點以及人物。你要開始思考那一天的早上,從這裡,開始思考當天去的地方,然後把這些信息勾勒出來,這個你能做到嗎?」陸令問道。
「可以。」陳江表示沒問題。
「開始勾勒細節,回想當時你記得的、遇到的人,比如說收割機駕駛員。」陸令道。
「好。」陳江開始遐想。這對他也不是很難。
「開始回憶當時他們的動作、聲音,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細節。回憶麥子,回憶當時收割機的聲音,回憶你能記住的任何一句話,回憶你當時的內心感受,回憶當天的天氣,回憶當天麥子有多少斤、收割機花了多少錢,回憶...」陸令開始幫助陳江,建立當時的完整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