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愣了愣,纔回過神來。
“噯,六姐慧眼如炬!”她嬉笑着把這一茬搪塞了過去,卻是心潮涌動,思量起了六娘子的一舉一動。
從小到大,六娘子素來行爲得體,卻又天馬行空,笑嘻嘻的嬌顏下,雖不說心機深不可測,卻也自有城府。
似這樣胸有丘壑的閨秀,倒不像是五娘子,雖然喜怒無常,但心思卻極好猜。
七娘子如今細細想來,竟是真的不曉得對這個太子嬪的位置,六娘子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了。
只是此事關乎終身,打不了包票,她也不好貿然對六娘子開口,許她什麼承諾……
還是要先弄清楚連太監的身份!
六娘子也不爲己甚。
“逗你玩的,你還當真啦?”她嘻嘻一笑,就把話題揭過,問七娘子,“你說五姐她——要什麼時候才能想通啊?這封探花有什麼好的,連面都沒見過幾次,還許上終身了?傻不傻噯,偏偏她又是那麼個執拗激烈的性子,叫人想勸都不知道怎麼勸起!這身體是這樣折騰得的?沒病都要折騰出病來了……太太也不管管!”
和六娘子說話就是這樣,以爲她懂,她又莽莽撞撞迷迷糊糊,以爲她不懂麼,這一番話又說得鞭辟入裡,直撞進了七娘子心坎裡。
“噯,誰說不是呢!”她不禁長了一口氣,“我們的話,她也聽不進去。”
就含糊了聲音感慨,“到底是年紀還小……”
說起來,五娘子今年不過十六歲,正是行事執拗激烈的青春期,聽不進人勸,也是人之常情。
月來館已經在望,兩姐妹不約而同都沒有再談這個話題,而是說着閒話進了屋子。
五娘子還是老樣子,小小年紀,就一臉的心如死灰,對兩個妹妹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從前就算是再生氣,再故作冷漠,五娘子臉上還是有一股遮擋不住的勃勃生機,就好像剛露頭的小荷,就算受了一時的挫折,也總是奮發向上的。
現在的五娘子卻就好像丟了魂一樣,舉止是得體了,言談也有禮了……根子上的空虛,卻顯得格外的刺眼。
七娘子略坐了坐,就託詞先出了月來館。
以她和五娘子的關係,在場反而妨礙六娘子發揮,倒不如早點回玉雨軒,沒準六娘子還能借題發揮,敲打敲打五娘子。
梨花已是快落乾淨了,綠蔭濃豔,亭亭如蓋,倒是把玉雨軒的屋子遮去了大半邊,七娘子走到近前,才發覺立夏正站在門邊,若有所思地擺弄着辮梢。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七娘子不免有些訝異。
最近府裡亂得很,沒有誰有心思顧及玉雨軒,七娘子也就得了機會,趁亂讓立夏來往於周家並玉雨軒打探消息,她的世界,總算不止百芳園這樣大小。
立夏忙對七娘子一笑。
“也是纔到,心裡煩得很,索性就在外頭站一站也好。”
連立夏都覺得煩躁,事情肯定是有些棘手了,七娘子皺起眉,“怎麼?出什麼事了?”
立夏就瞥了四周一眼。
七娘子愛靜,玉雨軒的衆人都曉得她的性子,無事很少出屋子走動,在院子口說話,倒是要比在屋裡說更僻靜。
“是……是封探花……”她聲若蚊蚋,“我爹去了幾次,總算是見到了封探花,他原來是沒有跟着張太監南下,但先前一段日子,像是也外出了不知去了哪裡,得了那封信,封探花當時就說:眼見爲憑耳聽爲虛。他想見一見您再做打算。”
七娘子頓時有些愣怔。
封錦要見她?
這是還嫌自己的煩心事不夠多?深宅大院的,七娘子一年都出不了幾次門,要和一個外男相見,談何容易?
但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封錦的意思。
歸還凸繡法,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七娘子肯定要把傳人帶在身邊,教授上一年半載,這裡頭就牽扯到很多麻煩事了。
更別說回絕太子嬪這樣的殊榮,遠超人之常情,爲了避嫌,她又不敢以自己的字跡給封錦寫信……只怕封錦要見她,也是想知道她現在到底過得好不好,這不當太子嬪的意思,是本人的意願,而非他人強迫。
也是一片迴護她的好心!
只是府裡鬧成這個樣子,大老爺和大太太相持不下,從董媽媽那裡傳來的消息,封錦是一直沒有得官,始終還是進士身份,並未曾踏進官場,現在對外又是跟着張太監下福建去了,大老爺這纔沒有理由請他上門做客,提出自己的親事。再加上大太太被這門婚事“氣病了”,他就算再一意孤行,也要考慮到妻子的態度。
現在是兩邊僵持住了,自己纔得到了一線活動的餘地,否則只怕早就被叫去輪番轟炸輪流洗腦,要自己表態願意或不願意嫁入封家,爲這臺大戲增色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時間根本是寶貴無比,爭分奪秒……她哪來的時間從容佈置,爲自己和封錦相會做鋪墊?
“有求於人,就是被動。”她目光冷硬,轉眼間已是下了決定,“你今晚再出去一次,告訴封公子,最近我可以想法出門一次,能不能會面,就得看封家表哥的安排了。”
立夏不禁露出了幾分猶豫,“事關名節,姑娘還要慎重……”
七娘子也明白了立夏的意思。wWw.qb5200.org
府裡現在亂成這樣,誰都有自己的心思,不像是以前,自己有什麼檯面下的要求,大家心照不宣,水過無痕也就把事情給抹了。
現在是連玉雨軒裡的人都不能絕對信任了!“還是要見一面的!”七娘子思忖片刻,還是斷然下了決定,“有些話,也不好在信裡開口,免得招致表哥的誤會,以爲我勢利得很,看不上封家的門第!”
立夏目光閃動,三番幾次**言又止,終於還是長嘆了一口氣。
“姑娘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她垂下了肩膀,“只是此事該怎麼安排纔好?”
七娘子咬着脣沉吟了起來,若有所思地帶着立夏進了屋子,半天才有了主意,“這事,還得着落到九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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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和大太太雖然鬧得沸反盈天,但在九哥跟前,倒是一點端倪都沒露。九哥三年後要下場考舉人,功課本來就重,這些天早出晚歸的,就算對府裡的事態有少許瞭解,有自己的盤算和見解,也都無暇出聲。
最近府裡事情多,大太太又病得厲害,號稱怕自己的病氣過給了兒女們,就免了晨昏定省,九哥從山塘書院回來,就直接進及第居吃晚飯。
七娘子就在晚飯後進了及第居。
才進門就看着玉版臉紅紅地從東里間出來,口中還笑,“少爺,您只管安心讀書,別的事,想了也——”
見七娘子站在堂屋裡,玉版臉一紅,忙慌慌張張地低頭請安,“見過七娘子。”
九哥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了。
七娘子不禁有些感慨。
面上卻是絲毫不露,淡淡地點了頭,“嗯,九哥在讀書呢?”
玉版忙親自把七娘子帶進了西里間,“少爺還在洗澡,七娘子稍等片刻。”
七娘子心下了然,不禁額外打量了玉版一眼。
這小丫頭當時還是大太太親自挑出來的,面貌只能說是清秀,怕的就是過分美貌,反而把九哥的心思從書本上勾走了。
沒想到過了幾年,還是……算了,這種事,堵不如疏,只要九哥自己有分寸,她這個做姐姐的反倒不好插手太多。
“九哥這一向讀書還認真?”她問了玉版幾句閒話,屋外就傳來了九哥的笑聲。
“七姐!倒是稀客呀!兩三個月,沒踏進及第居的門了!”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裡見面還不覺得,家裡有事,斷了十多天沒相見,七娘子就覺得九哥長大了不少,個頭又有拔高不說,面上的神色,也又帶上了幾分老成。
分明才和玉版打情罵俏,被七娘子撞了個正着,卻還是一臉的坦然,氣定神閒地進了屋,就對七娘子咪咪笑,“我想着,七姐也該上門了!”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到底還是數落了幾句,“今年纔多大,連姐姐都沒有說親,你可別行差踏錯了……將來在我四弟媳跟前,落下了不是,可就難說話了。”
九哥嬉笑着,“知道啦知道啦——就是逗逗那丫頭,認真要做什麼,那也是沒有的事!”
兩姐弟在八仙桌前對着坐了下來,丫頭們早也已經退出了西里間,九哥稍微理了理溼漉漉的黑髮,笑望着七娘子,不說話。
七娘子的臉色漸漸地肅穆了起來,“你這一向在山塘書院,往來的也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對朝廷大事,心裡怎麼都有個模模糊糊的眉目吧?”
“同學之間時常議論朝政,雖然太深的事不知道,但面子上的事,還算是清楚。”九哥卻似乎並不訝異於七娘子的這一問,回答得胸有成竹。
“那你知不知道,在宮中有個連太監,身份高貴,能耐很大,和採選太監張公公是最要好的……”七娘子拖長了聲音,“去年臘月裡,在父親身邊侍候時,我看了一封信……”
就添添減減地把信裡的那幾句話告訴了九哥。
九哥的面容也跟着漸漸肅穆了起來。
“我到底是個女兒家,天地只有井口大小,這個連太監,母親父親都沒有提起,在宮中到底是什麼身份地位,也是一無所知,倒是你這幾年來在書院上學,眼界開闊了不少……”七娘子頓了頓,才道,“就算你不知道,身邊的同學也沒準有知道的,但打聽起來要小心一些,別被父親察覺了,反倒不美。”
“問,倒是不用問的。”九哥的語調很慢,幾乎一字一句,都帶了深思。“這個連太監,的確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是東宮身邊的大伴,雖說有兩個養母,但東宮自小就別室獨居,皇上指名由東宮生母生前慣使的這位連太監養育,說起來,竟是由這個連太監帶大的……封公子是怎麼和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物扯上關係,實在是有幾分匪夷所思了。”
七娘子恍然大悟。
頓時就想到了張太監對自己那異乎尋常的客氣與溫存,大老爺要把自己許配給封錦的積極。
她一下有些發冷起來:以連太監的身份地位,大老爺促成這門親事的決心,只怕是前所未有的強烈,自己能不能虎口奪食,安頓自己的姻緣,實在還是個未知數。
從來只把自己的對手侷限在內宅,現在要擺佈大老爺,即使聰慧如七娘子,都覺得這個任務,實在是個艱難的挑戰。
她深吸了一口氣。
事情再難,也得有個開始。
第一步就是要說服眼前的幫手。
“我倒不是看不起封家的門第。”七娘子擡頭望着九哥,態度坦然,“只是善久你也大了,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間的關係……”
見九哥有會意之色,七娘子不禁有些後悔。
“就算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間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得了探花的功名,卻沒進翰林院供職,這就不是尋常人走的路,受士林非議,也是難免。又是乍然富貴根基不穩,恐怕乍起乍落,將來的下場未必好看。到時候拉拔上一把,是我們應該做的,但——”她臨時改了說法。
畢竟只是猜測,沒必要背後就當真事來議論。
“七姐不用說了。”九哥打斷了七娘子,眉頭微皺。“就算你肯答應,我都不會答應,這輩子我就盼着你嫁個好人家,無憂無慮安富尊榮……你若實在想嫁封家,那是沒的說,既然你也不想——這事,咱們就得好好安排安排!”
到底是孿生姐弟,在這大宅門裡,會一心爲她打算的人,也就只有九哥了!
兩姐弟就頭碰頭分析起了家裡的情勢。
“現在家裡,爹的心思一目瞭然。”九哥一邊沉吟一邊規劃,“孃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這事看似僵持,但話說到底,外祖父那邊,未必會在乎門第,否則當年也就不會把娘許給楊家。若是放任不管,這事要真到了末了,恐怕,胳膊還是拗不過大腿的。”
這孩子才七八歲的時候,就懂得以算計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了,七八年下來,自然是隻有更精明的。
只是目光閃動間,卻也是犯了難。
“看來,這事要從母親那頭下手,還是少了幾分勝算。母親的反對,只可以作爲一面來考慮,還要提防着她激憤之下鬧出昏招,隨手把你許配給人,以斷絕父親的念想。最好是從父親那裡下手,讓他權衡之下,自己斷了念頭……”
卻是越說聲音越小。
以大老爺的聰明才智,要操縱他的想法,談何容易?
這是頭久經沙場的老狐狸了,兩個小狐狸和在一起,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
從大老爺這頭下手,是絕對走不通的。
“還是要直接找表哥說話!”九哥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七娘子的思路上。“一等表哥回了蘇州,我就上門請表哥多照拂,最好是能拖到太子嬪一事之後,再找藉口回絕了這門親事,如此一來,一舉兩得,七姐也就不用爲選秀的事煩心了!”
他面色燦然,神采飛揚,眼睛晶亮,在燈下看,格外有少年郎意氣風發的樣子,倒是比平時拿捏出的老成腔調要討喜得多。
七娘子望着九哥,欣慰地笑了笑。
“表哥那頭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她輕聲細語,“現在要做的就是……”
夜深了,及第居里透出了暖融融的燈火。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想……看二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