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一隊詩人解詩兼頌禱

半天韻事鬥韻極痠麻

古詩上說得好,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兩性間的吸引,也是往往不期然而然地會發動起來。在這最初時期的一個關頭擺脫開了,就擺脫開了。擺脫不開呢,那麼,二期三期,以至成熟,就要慢慢地挨着來。清秋本是個聰明女子,什麼不曉得?現在有一個豪華英俊的少年,老是在眼前轉來轉去,這自然不免引起情愫,她起初只聽說燕西會作詩,半信半疑,現在看他這一封信,竟是一個文學有根底的人,倒出於意料之外。她將信看完,便塞在枕頭下,被褥最下的一層,只聽外面她母親說道:“人家不曉得那就算了,人家既曉得了,就應該送幾碗面過去。”清秋聽說,開門出來道:“那是當然要送的。但是人家送我們這麼重的禮,我們請人家吃碗麪,就算還禮嗎?”冷太太聽她的口音,竟是要把珠子收下來了,笑道:“憑我們回什麼禮,也不能和人家禮物相等啦。”清秋道:“不是那樣說,我覺得自己家裡煮幾碗面,送到那邊,俗得了不得,反而顯得小氣。他們家裡有的是廚子,什麼面也會煮,把我們這樣的面送給人家去,豈不讓人家笑話?”冷太太道:“你這話說得也是,依你的意思,要怎麼樣呢?”清秋笑着說:“媽!我在西洋烹飪法裡,學會了做一樣點心叫玫瑰蛋糕,叫媽媽爹去和我買些東西來,我做一回試試看。做得了,送人家一些,我們自己也吃一些。”冷太太道:“怪不得你上次帶了那些洋鉛的傢俱回家,原來是做雞蛋糕吃的。我說你準能做得好嗎?”清秋道:“做不好,就不送給人家,那還有什麼不成?”冷太太總是愛着這一個獨生的姑娘,就拿了錢出來,叫韓觀久替她去買去。

清秋也很高興,繫了一條白色的圍裙,親自到廚房裡去做這玫瑰蛋糕。人在高興的時候,什麼事也辦得好。兩三個鐘頭,她已蒸得了許多。這蛋糕是淡黃色,上面卻鋪了青紅橙皮、葡萄乾、香蕉瓤,一些又軟又香的料子。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卻是玫瑰糖精。因此這蛋糕,倒是香甜可口。清秋挑了兩格好的,趁着熱氣,用個瓷盤子盛了,就叫韓媽送到燕西那邊去。恰好燕西在家,他一見韓媽送東西來,正要探聽那一封信的消息。連忙說道:“多謝多謝,看這個樣子,熱氣騰騰的,是自己家裡做的呢。”順手一摸,又掏出一塊錢來賞韓媽。韓媽道:“今天已經花了你一回錢了,怎樣又花你的錢?真不敢接。”燕西道:“你儘管拿着。要不,第二回,我就不敢煩你做事了。”韓媽見他如此說,道了一聲謝謝,只得把錢收下。燕西道:“這是你家太太做的嗎?”韓媽道:“不,是我家小姐做的。你嚐嚐看,好吃嗎?”燕西聽說是清秋做的,便道:“好吃好吃。”韓媽心裡好笑。然後問道:“我那一封信……”韓媽道:“我送給小姐了。”燕西道:“她看了嗎?”韓媽道:“看了。”燕西道:“你看見她看信的嗎?”韓媽道:“我看見她看信的。”燕西這才用手撅了一塊玫瑰蛋糕,放在嘴邊慢慢地咀嚼。笑着問道:“她說了什麼呢?”韓媽道:“她沒有說什麼。她看信的時候,我也就走開了。”燕西道:“她不能一句話都沒有說,總說了兩句吧?”韓媽道:“她說是說了一句。她問我給太太看了沒有?我說沒有。她就說,別告訴太太。”這幾句話,說得燕西心花怒放,便道:“你很會辦事,我還要託託你,你順便的時候,可問她一聲有信回覆我沒有?若是有信的話,你可以一直送到我屋裡來。我那些聽差要問你,你就說是我叫你來的。”韓媽因爲燕西待她好,她以爲是應該報答人家的,燕西這樣說,她就這樣答應。因爲金榮進來,她才走了。

金榮問道:“七爺,我們明天請客,酒席是家裡廚子做呢,還是到館子裡去叫呢?”燕西道:“就是家裡廚子做吧,說一聲就得了,省得費事。”金榮答應着去了。因此一問,燕西想起作詩來了,把他父親出的題目,拿了出來,攤着看看,研究怎樣的下手。那題目是春雨七律一首;芍藥七絕,不拘首數;登西山絕頂放歌,七古一首。燕西一想,除了芍藥的七絕,自己還有些把握外,其餘一概不知怎樣下手。這沒有法子,只好請教宋潤卿了。當時就把宋潤卿請來,把題目給他看,問他是作哪個題目。宋潤卿道:“要作幾個題目,纔算完卷哩?”燕西道:“作兩個題目就算完捲了。那七絕,我是選定了。現在就是想着在這首七古和七律裡面,究竟是選哪一首好?”宋潤卿道:“就是春雨吧。七古這種詩,才力氣,三缺一不可。若是作得欠妥,詩社裡無所謂,恐怕呈給令尊看,不能放過去。”燕西道:“很好,那麼,就請宋先生替我作首七律吧。”宋潤卿道:“好,讓我回家去作,作好了,晚上送來。”燕西道:“還有七絕呢?”宋潤卿道:“這個也要我作嗎?”他原是順口反問這樣一句,燕西聽了,就覺得未免過重一點,倒有些不好意思。宋潤卿見燕西說不出所以來,自己也覺得這話重了。便道:“我對於七絕,向來是作不好的。不過我也可以擬幾首,回頭請燕西兄來刪改,到了晚上,和那首七律,我一併送過來就是了。”燕西聽了,自然歡喜。

到了次日,所請作詩的客,都緩緩來了,到的共是十位,那是鄒肇文、謝紹羆、楊慎己、沈從衆、韓清獨、孔學尼、孟繼祖、馮有量、錢能守、趙守一各先生。燕西出來招待,都請他們在客廳裡坐下。其中孟孔錢趙,是四位少爺,其餘都是參僉事之流。鄒肇文先拱一拱手,對燕西說道:“七爺興趣很好,弄起詩社來了。這裡許多人就是我不成。不用說,七爺的詩,那要首屈一指了。”燕西笑道:“我能作什麼,不過跟着諸位後面學一學罷了。”謝紹羆打了一個哈哈,然後說道:“這是笑話了。七爺跟着我們學詩嗎?謙遜太過,謙遜太過。這一回是七爺值課,這題目當然是由七爺酌定的。我想七爺一定擬好了?”燕西道:“擬是擬好了,不過還請大家決定。”孔學尼道:“是什麼題目?燕西兄先說出來聽聽。”燕西道:“這題目也不是我擬的,因爲我把立詩社的話,告訴了家嚴,家嚴很是歡喜,就代出了三個題目。”鄒肇文手一拍道:“怎麼着!是金總理出的題目?這一定很有意思,讓我來想想,他老人家要出哪一類的題目?”說着,昂起頭來,望着天想了一想。謝紹羆道:“據我想,或者切點世事,如秋感之類。”鄒肇文道:“不對,金總理有一番愛國愛民的苦心,這樣的題目,他會留着自己作的。但是他老人家高興,會出這一類題目,也未可知。”說時,燕西已把宣紙印花箋抄的題目十幾張,分散給在座的人。鄒肇文念道:“春雨七律一首,芍藥七絕不拘首數,登西山絕頂放歌,七古一首。”鄒肇文又將手一拍,說道:“我說怎麼樣,他老人家的題目,一定是重於陶冶性情一方面的。”那楊慎己年紀大些,長了一些鬍子,笑道:“這春雨的題目,金總理是有意思的!必須學張船山梅花之詠,王漁洋秋柳之詞,那才能發揮盡致。他老人家叫我們作一首,我們能作的,不妨多作幾首,至於這芍藥呢?哼……”說着,又將鬍子摸了一摸道:“這個應該作個十首八首,方纔合適。至少也要像李太白的《清平調》一般,作個三絕。要說到這七古,恐怕在座諸位,才調有餘,魄力或不足。我是選定了,先作這個。”燕西心裡

討厭道:我原不打算請這個老東西的,無奈父親說,他是一個老手,要請他加入。你看他還沒有作,先把在座的人批評一頓,這樣老氣橫秋的樣子,我實在看不入眼。便說道:“請諸位先吃一些點心,一會兒,我還要介紹一位詩家和諸位見面呢。”大家聽說是吃點心,都停止了談論,站起身來,客廳隔壁,一列兩間廂房,已經擺好桌椅。大家少不得有一番讓座。趁此時間,燕西已經把宋潤卿也請來了。燕西將在座的人,一一和他介紹。那楊慎己瞟了他一眼,心想,所謂詩家,莫非就是他?我看穿得這樣寒磣,就不是一個會作詩的人。

大家坐定,便端上菜和麪來,大家一面吃麪,一面談話,非常熱鬧。吃過點心之後,燕西引導着衆人,進了書房,就讓他們開始去作詩。楊慎己先說道:“燕西兄,我們這詩社,今日成立的第一天,以後當然要根據今日作去,要不要先議個章程?”謝紹羆道:“這個提議,我先贊成。不過這三個題目的詩,要作起來,恐怕很費事。不如我們先作詩,把詩作完了,大家有的是富餘的工夫,然後再議章程,就很從容了,哪怕議到晚上十二點鐘去呢。”楊慎己道:“諸位覺得作詩很難,很耽誤時候,那麼先作詩,後議章程也好。”說時,摸着鬍子笑了一笑,說道:“依我而論,有兩個鐘頭作詩,儘夠了。作完了詩,又議章程,恐怕不到吃晚飯諸事都完了。”那鄒肇文生怕大家依了楊慎己的提議,先就拿着那張題目給燕西看,指着“芍藥”兩個字,說道:“我先作這個。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我們應該聽燕西兄的號令,燕西兄,你看要不要限韻?”燕西道:“不限韻吧!若是限了韻,大家有許多好句子,都要受束縛,寫不出來,豈不可惜?”鄒肇文道:“極對,我就是這樣想。”那孔學尼是個近視眼,將題目紙對着眼睛上,由上往下,由下往上地移動着,看了一遍,對燕西說道:“好久沒有作七古了,不知道成不成?”孟繼祖道:“要就發揮意思上說,還是應大吹大擂一番。”楊慎己知道他二位,是兩個闊少爺,便道:“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所以說的話,正和愚見相同,我們三個人,各作一篇吧。”他們在這裡發議論,燕西早督率着聽差,擺上十幾份位子。每位子上,一個白銅墨盒,一枝精選羊毫,一疊仿古信箋。此外一處一份杯碟,斟滿了上等的碧螺春茶,又是兩支雪茄,一盒金龍菸捲,這都是助文思的。佈置已畢,各人入位,立刻把滿屋囂張的空氣,就安靜下去了。但是大聲已息,小聲又漸漸震動起來。那聲音嗡嗡的,就像黃昏時候,屋裡的蚊子鼓舞起來了一般。仔細聽那聲音,有念“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有念“名花傾國兩相歡”的。燕西的稿子,本來是胸有成竹,他一點也不用得忙,反而抽着菸捲,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腸。只見在座十幾顆腦袋,東晃西蕩,正自上勁。

那韓清獨坐的位子,正在楊慎己的前一排。他兩隻腳在桌子下面,拼命地抖着,上面也就搖動起來。把楊慎己桌上一杯茶,震動得起了波浪,直往杯子外跑。楊慎己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清獨兄,你的大作得了嗎?”韓清獨抽出一方小手絹,去揩頭上的汗,說道:“得了一半,我念給你聽。”楊慎己道:“不用的,回頭作完了,大家瞧吧。你把椅子移上前一點,好不好?”韓清獨道:“怎麼樣?擋住了光線嗎?”楊慎己不便說明,只得說:“是。”韓清獨將椅子移了一移,依舊又是搖擺起來。楊慎己再忍不住了,便說道:“清獨兄,你別搖啊。”韓清獨正爲着那首七絕,末了一句接不起來,極力地搖擺着身軀,在那裡構思。聽見楊慎己說別搖,隨口答道:“二蕭裡面,沒有再好的字了,不用‘搖’字,用什麼字呢?”大家聽說,都笑了起來。韓清獨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家爲什麼大笑,倒愣住了。不過這樣一來,大家都有戒心,不敢放肆着擺文了。

前後約摸有兩個多鐘頭,果然算楊慎己的才思敏捷,他的詩先作起來了一首七律,隨後孔學尼、馮有量、趙守一,也各得了一首。達到三個鐘頭的時候,十停之中,有八停都得了。於是燕西吩咐聽差,叫他上點心。每人席上是一碗雞汁湯,一葷一糖兩個大一品包子。鄒肇文見點心來了,首先一個拿着包子就吃。不料使勁太猛,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望外就是一詄。這糖餡是滾熱的,流在手上,又黏又燙。他急得將包子一扔,正扔在楊慎己的席上,把人家幾張信箋全粘上了糖稀,粘成了一片。楊慎己翻着兩隻大眼睛對鄒肇文望着,鄒肇文大大地沒趣,只得把自己的面前一張信箋,送了過去。燕西生怕爲着這樣的小事鬧了起來,很是不雅。拿着一張詩稿,唸了一句:“昨宵今早尚紛紛。”問道:“這是哪位的大作?”謝紹羆正在喝雞汁湯,咕嘟一口吞下,連忙站起來,向前一鑽,說道:“這是兄弟作的那首春雨七律呢。”大家聽說,便湊上前來看,那首詩是:昨宵今早尚紛紛,半灑庭廡半入雲。萬樹桃花霞自溼,千枝楊柳霧難分。農家喜也禾能活,旅客驚兮路太葷。自是有人能燮理,太平氣象樂欣欣。楊慎己看了先點了一點頭道:“紹羆和我共事稍久,他這個意思,我是能言的。第一二句,自然由‘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脫胎得來。若以爲是把‘清明時節雨紛紛’一句改的,那就不對。但是寫得好,你看他用‘尚紛紛’三個字,已經形容春雨連綿了,加上庭廡和雲,簡直寫得春雨滿城哩。”謝紹羆見慎己和他把詩註釋起來,非常高興,手上拿着一柄白紙摺扇,折將起來,頂着下頦,含着笑容,站立一旁。楊慎己又道:“這項聯,不必疑了,無非是形容雨中之景,而暗暗之中,自有雨在那裡了。腹聯‘農家喜也禾能活,旅客驚兮路太葷’。是運事,上七律規矩,是這樣的。三四句寫景,五六句運事,若是三四句運事呢,五六句就寫景。不過這‘路太葷’的‘葷’字,押韻好像牽強一點。”謝紹羆道:“楊先生說得自有理,但是這句詩,是含有深意的。俗言道:春雨滑如油。滿街都是油,豈不太葷?”楊慎己點了一點頭道:“也說得過去。至於末句這歸到頌揚金總理,很對,今之總理,昔之宰相也。宰相有燮理陰陽之能,所以他那一句說自是有人燮理,言而不露,善頌善禱之至。”大家看他說得這樣天花亂墜,真也就不敢批評不是。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張稿子來,說道:“這是楊先生的大作。”謝紹羆要答覆人家一番頌揚的好處。於是接着念道:登西山絕頂放歌

西直門外三十里,一帶青山連雲起。上有寺觀庵廟與花園,更有西洋之樓躲在松林裡。流水潺潺下山來,山上花香流水去。我聞流水香,含笑上山岡。謝紹羆笑道:“韻轉得自然,這樣入題,有李太白《夢遊天姥》之妙。”接上念道:一步一級入雲去,直到山巔覺八方。近看瓜地與桑田,一片綠色界破大道長。遠看北京十三門,萬家宮闕在中央,至此萬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我雖非吳牛,喘氣何茫茫?我雖非冀馬,空羣小北方。那韓清獨先被楊慎己說了兩句,餘憤未平,這時聽到他詩裡有“牛馬”兩個字,不覺冷笑一聲。楊慎己見他揹着兩隻手,眼睛斜望着,大有藐視之意,心裡發臊,臉上紅將起來。說道:“我看韓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誨之意,清獨兄以爲然否?”韓清獨裝着笑容道:“楊先生這話,可言重了。不過我也有一點意

思,這我‘雖非吳牛’四句,楊先生豈不太謙了?”楊慎己自負爲老前輩,居然有人在大庭廣衆之下,批評他的詩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藍紡綢長衫的袖子一卷,兩手向上舉,閉着眼睛,對天念道:“鵬飛萬里,燕雀豈能知其志哉?吾聞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爲恥也。兩晉天子,複姓司馬,何辱於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馬走,莊子亦曰,呼我爲馬者,應之以爲馬;呼我爲牛者,應之以爲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儕於牛馬乎?”謝紹羆見楊慎己大發雷霆,恐怕他們真鬧起意見來,連忙笑道:“兩賢豈相厄哉?在楊老先生固然是發揮所學,但是在清獨兄,也不過盡他攻錯之誼,都算沒有壞意。別嚷,還是讓我一口氣把這詩唸完吧。”於是又念道:君不見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見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尋仙蓬萊島?我來上山不是偷梨棗,亦非揹着葫蘆尋藥草。我非今之衛生家,更不是來爲空氣好。人人都說不能合時宜,不合時宜我有一肚皮。情願走到西山頂,大聲疾呼吐我胸中疑。夕陽下山歸去來兮。謝紹羆一口氣唸完,楊慎己在一旁顛頭搖腦,漸漸把心中不平之氣,也便減少。便對大家問道:“我覺得我很用了一番工夫,諸位以爲如何?”大家先是見他怒氣勃勃,誰還敢說不好的字樣,都道:“很好很好。”

這裡面有一位沈從衆先生,稿子還沒有作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聽到大家說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裡說道:“好好。”別人見了,以爲他自己讚許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學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地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來,我們要先睹爲快了!”於是大家都擁到沈從衆位上來,將他的稿子拿了去看。沈從衆道:“我的詩還沒有改好呢,諸位等一等吧。”孔學尼道:“我們看了再斟酌吧,這是七律,又是詠春雨的呢。”便念道:近來日日念黃梅,念得牙酸霧未開。何處生風無綠柳?誰家有院不青苔?昨夜驚心聞賊至,今朝搔首鬥詩來。但得郊外春色好,驅車不厭幾多回。孔學尼在這裡念,那孟繼祖揹着兩手,也在他後面念。他是舌辯之徒,最歡喜挑眼的。剛纔因爲楊慎己在那裡,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說什麼。現在換了一個好好先生孔學尼在這裡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說道:“詩自然不惡,不過來韻一聯,卻是有些杜撰。”沈從衆本來是個近視眼,眼睛上框着銅錢大的小託力克眼鏡。這時,那副眼鏡,因爲低得太久,且又是搖擺不定的,所以一直墜將下來,落到鼻子尖上。他一會兒忙詩,忘了眼鏡。這時要看人,才記將起來,用兩個指頭把眼鏡一送,直靠着眼睛。然後昂着臉對孟繼祖一望,笑道:“說此話者,豈非孟少爺乎?閣下生長於富貴之家,哪裡知道民間故事,須知道這陰雨天,是賊的出產之日。古人不云乎?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雖爲物無多,恰好部裡發薪之後,怎樣不驚賊之將至呢?”孟繼祖道:“這雖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干。”沈從衆道:“剛纔楊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規矩,三四句寫景,五六句就運事,我正是這樣作法呀!”孟繼祖道:“那麼,起句‘日日念黃梅’,是不是用‘黃梅時節家家雨’那個典?”沈從衆道:“對的。”孟繼祖道:“那就不對了。黃梅是四五月的事,題目卻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對題嗎?”那楊慎己和沈從衆是同事,沈從衆附和着他,自己覺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像不是切題,其實我們要當注意那個‘念’字。念者,未來之事,心中有所懷之也。所以下面連忙接着就說:何處無柳,誰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見。這叫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這其中的馮有量,是個少年大肉胖子,爲了幾個芍藥花的典,搬不出來,急得頭上的汗,像黃豆一般大,只管望下落。他站起來道:“諸位別先討論,我有個問題,要提出來研究。就是這七絕詩,兩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見他手上拿着聽差剛打的手巾把子,捏着一團,只望額頭上去揩汗,這個樣子大概是逼不出來了。便先道:“當然可以。我們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於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詩稿子接了過來,看了一看。那孟繼祖知道馮有量的詩,是跟楊慎己學的,他要實行報復主義,就高聲念道:人人都愛牡丹花,芍藥之花也不差。昨日公園看芍藥,枝枝開得大如瓜。這首詩唸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覺哈哈大笑。馮有量他臉色也不曾變,站在大衆堆裡說道:“這麻韻裡的字很不好押,諸位看如何?給我改正改正吧。”孟繼祖極力地忍住笑,說道:“這一首詩,所以能引得皆大歡喜,就在於詩韻響亮。我再念第二首詩給諸位聽。”於是又高聲念道:油油綠葉去扶持,白白紅紅萬萬枝,何物對他能譬得?美人臉上點胭脂。孟繼祖道:“馮先生這一譬,真譬得不壞,芍藥花那種又紅又白的樣子,真是美人臉上點了胭脂一般。”說着,臉向着楊慎己一笑道:“閣下和馮君,是常在一處研究的。我想楊君的七絕,也是這樣一類的作風。”這話要是別人說了,楊慎己一定要反脣相譏。現在孟繼祖是個總長的兒子,和孟總長多少要講究聯絡一點,當然不能得罪他的兒子。只得笑道:“孟世兄總是這樣舌鋒銳不可當。”馮有量也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老弟臺,你這種不批評的批評,真教人夠受的了。你明明說我兩句,哪處好哪處不好,那纔是以文會友的道理。”這樣一說,孟繼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燕西道:“繼祖兄他就是這樣,喜歡開玩笑。其實有量兄這詩的意思,就很新鮮。”楊慎己道:“燕西兄這句話,極是公正不過。我們也很願看看繼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繼祖也正要賣弄他的才調,說道:“雖然作的不好,我倒很願意公開出來,大家指正。”於是抽出他的詩稿,交給楊慎己,讓他去看。楊慎己就念道:陰雲黯黯忽油然,潤遍農家八畝田。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開。踏青節裡飛成陣,布穀聲中細似煙。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磯西畔理漁船。楊慎己還沒有批評呢,孔學尼先就說道:“這真不愧是亞聖後人。你看他一提筆,就用了《孟子》上兩句典。”說到這裡,用兩個指頭,在空中畫着圈圈,口裡念道:“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搖着頭道:“繼祖繼祖,你這一顆心,也許是玲瓏剔透的東西吧?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說,七律詩是工整之外,還要十分活潑,令人捉摸不定。像你這天韻,完全是王漁洋家數,真是符合此旨的呀。”楊慎己唸了這一首詩,本來也覺得字面上好看一點。但是自己總不輸這口氣,正要吹毛求疵,扯他一點壞處。第一,用經書的典作詩,這是不合的。第二,杏花春雨江南,本是老句。完全用來,嫌他太便宜了。但是這兩點,孔學尼先就說好,真不好駁他。那沈從衆,他見孔學尼滿口說好,楊慎己也不說壞,認爲這詩一定很好,也拍着手道:“好詩好詩,今天這一會,應該是孟兄奪魁的了。”說着,上前就是一揖,笑道:“恭喜恭喜。”孟繼祖剛纔批評了沈從衆一頓,他都是這樣佩服,其餘的人是更不必談了,這時自己真是自負得了不得。在場的人,因爲他和孔學尼是總長的兒子,燕西是總理的兒子,大家早也就預備好了,這前三名,由他三人去分配。現在既是說孟繼祖的好,大家就恭維一陣,鼓起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