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申時,錦夏和謝天鴻回到景王府,聞到一陣沁人的清香。
現在正值春天,那些置放在暖房裡的蘭花,也感受到春的氣息,紛紛迫不及待地綻開花蕊,吐露芬芳。
君子如蘭,謝天鴻當如是。
兩人來到雲鏡居時,看到小嬌拿着一根樹枝,在院子裡胡寫亂畫。雖然小嬌很快抹掉了,還是被錦夏看到她的心思。
錦夏跟謝天鴻說:“三哥,今天咱們包餃子吃吧?小嬌唸叨很久了,我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沒顧得上她肚子裡的饞蟲。”
謝天鴻自然無不應允之理。
小嬌歡呼雀躍,開心地去和麪,青梅也跟着去準備餡兒。
半個時辰後,他們在廚房裡擺開桌椅,青梅去竈旁燒火,小嬌負責擀皮兒,錦夏負責包。
把餡兒放到麪皮上,對摺起來,捏幾個褶子,一個半月形的餃子就包好了。
謝天鴻在出徵時,只學過做飯做菜,唯獨沒學過包餃子。他看着了一會兒,覺得包餃子挺簡單,便坐下來幫忙。誰知道,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捏了半天,手裡的餃子皮就是不聽話,想捏個弧形,捏完就成了一條直線。
錦夏和小嬌抿嘴偷笑,看他接下來怎麼辦。
謝天鴻皺着眉頭大半天,終於磨光了耐性,把包了一半的餃子放到面板上,起身拍掉手上的麪粉,給出一個讓人無法反駁的理由,堂而皇之地放棄,“今天的公文沒有批,我先去辦正事。”
然後,他就遁了。
小嬌笑道,“三皇子好可愛。”
錦夏接口說,“你不覺得,文鈞更可愛嗎。”
小嬌掐腰站起來,“夫人,你再拿我開玩笑,我就不陪你包了!”
“不包就不包,反正不是我想吃餃子。”
錦夏太瞭解小嬌的弱點了,話一出口,小嬌乖乖地坐了回去,繼續擀皮兒。
廚房外,謝天鴻邁着方步,往書房那邊走去。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陌生人的呼吸聲,似乎就在附近不遠的地方。
大白天,不可能是毛賊,那麼,膽敢擅闖景王府的,會是什麼人物呢。
謝天鴻往廚房方向喊了一聲,叮囑錦夏她們,“一會兒,不管你們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
他話裡的意思,無疑在說外面有危險。他深陷危險之中,錦夏怎能坐得住?她擔心出去會給謝天鴻添亂,就在門口盯着,說不定能在關鍵的時候幫上一點忙。
謝天鴻面色肅然,環顧四周,聲音朗朗,“不知是哪位貴客駕臨,不如現身一見。”
聲音忽的沒了,讓人幾乎以爲,來者是誤闖王府,現在已經離開。
半盞茶時間過去,院子正南方的拐角處,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男子繞了出來。他穿着衛國武官的常服,這種衣服,在衛國滅亡後就消失了,直到今天,纔再次見到有人穿在身上。
謝天鴻問:“衛國遺臣?”
男子答:“將來會是復國的功臣。”
“衛國已亡二十餘載,斷無復國可能。”
“不試怎麼知道。”
謝天鴻無比肯定地說:“因爲有我。”
男子仰天大笑,“好大的口氣!聽說謝氏三皇子行動快如鬼魅,今天,我倒要領教一下。”
能動手解決的問題,就不要費嘴皮子了。兩人拉開陣勢,準備一戰。
男子解下腰間的短劍,脫去劍鞘丟在地上,右手緊緊握住劍柄,將劍身一挺,往謝天鴻胸口刺來。
和煦的陽光下,劍身反射的寒光分外刺眼。
謝天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直到面頰感覺到一陣微風拂過,才微微側身,猝然出手。下一刻,男子的手腕就出現在謝天鴻的掌中。謝天鴻稍微一用力,就痛得他齜牙咧嘴。
“今天,我放你一馬,回去以後,你要忘掉過去的事,永遠別再有復國之類無望的念頭。”謝天鴻向外一推,男子跌倒在地,短劍也脫手而出。
可是,男子現身出來,目的絕不是爲了俯首稱臣,更不甘心就此敗於謝天鴻之手。他嘴上答應下來,手卻漸漸移向短劍,趁謝天鴻不備,抄起短劍,發起偷襲。
謝天鴻回身就是一腳,登時將他踹翻在地。他道:“執迷不悟!”
男子倒地後,用手捂着胸口,生生咳出一口血。
院子另外一頭,青梅邁着碎步,往廚房方向邊走邊問:“夫人,水已經燒好了,現在開始煮餃子嗎?”
地上的男子抓住短劍,以迅雷之勢翻身而起,把劍架在了青梅的頸間。
青梅被他嚇了一跳,在片刻的呆愣之後,看清了形勢,漸漸恢復平靜。不知是因爲膽大,還是見慣這種場面,變得波瀾不驚了。
下一刻,謝天鴻將身一晃,右手已然鎖住男子的咽喉。
謝天鴻現在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厭惡,“我生平最反感的,就是拿女人做擋箭牌的男人,這種廢物,死一萬次都不夠。”
他手上一施力,指縫間傳出啪的一聲脆響,男子的頭垂了下去。
鮮紅色的血液噴涌而出,濺滿了謝天鴻的衣袍。
謝天鴻收回手,“來人,把他處理掉。”
距離廚房最近的幾個家丁一路小跑過來,拖着地上軟成一灘爛泥的男子,一步步往走去。
謝天鴻又道:“稍等下。最近京城裡有什麼動靜?”
瘦些的家丁回答:“各府邸的大臣如往常一般,未見有何不同。奇怪的地方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京城裡突然涌進來無數衛國遺民,大都是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的壯男。”
不管目的是什麼,大量的人員流動都不是好事,尤其那些人還是衛國人。加上今天私闖王府的男子,心眼直、行事卑鄙、無所不用其極,再好利用不過,倘若衛國人的統領心生邪念,怕是會做出不可估量的禍事。
謝天鴻想到了一個名字,那個人一直在勾結衛國遺民,怕是要準備起事了。等有時間,一定得跟他談談。
“嗯,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忙。對了,替我查一下,京城裡有沒有一個叫柳邵的男子,大約三十五歲,膚白貌美,十六年前,做了一戶有錢人家的倒插門女婿。”謝天鴻沒忘記幫錦夏查身世的事兒,馬上吩咐下去。
幾個家丁領命退下,剩下的人清理院子裡的狼藉。
謝天鴻低頭看了下身上,在他跟家丁說話的功夫,有些地方的血跡快要乾了。衣服和身體髒成這樣,得趕緊清理乾淨纔好。他調轉方向,準備找個地方洗澡。
一轉頭,卻瞧見三個女人站在廚房門口,目光呆滯地看着他。
謝天鴻猛地倒退一步,額頭上冒出幾顆汗珠,“錦夏,不是讓你在廚房裡躲着,別出來嗎?”
跟錦夏相處的日子,他一直儘量避免讓她看到自己殘酷的一面,生怕嚇壞她。當然,他也並非天生嗜血,只是有些人的確該死,或者,有些人不死,死的人就是他。
可他千算萬算,到底沒有瞞住。剛纔的一幕,肯定都被她看在眼中,不知道她現在心裡是怎麼想的。
錦夏木然低頭看了眼腳下,把踩在門檻上的腳縮回來,“我沒出去。”
她知道謝天鴻沉穩,喜歡獨來獨往,在戰場上英勇無比,萬沒想到,善戰的另一張面孔,叫做殺人如麻。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條鮮活的生命消失,心理毫無準備,多少有些害怕。
謝天鴻解釋,“錦夏,我其實……”
“我理解你的做法,只是頭一次見,有些不適應。你不是有公文沒批嗎,快去吧,不用擔心我。餃子一會兒煮好,我讓小嬌喊你吃飯。”錦夏努力表現出自己不在意那些,一不小心就說了一大串。
謝天鴻感覺到她的異常,本想留下來陪她,一看到身上的血跡,就改變了主意,“好,我先去一下,過會兒回來。”
他消失在院子裡,錦夏的心卻起伏不定了。
韭菜雞蛋餡兒的包完了,青梅端着去煮,錦夏開始包豬肉白菜餡兒的。
拿筷子在盛放肉餡的盆裡一攪,一股血腥味兒直衝上來,刺激着她的記憶,方纔院子裡的畫面再次涌現在腦海裡,無論如何都抹不去。
錦夏的頭疼起來,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模糊,堅持了不知多久,更痛了幾分。她包完手裡的餃子,把剩下的事留給小嬌和青梅,自己先回雲鏡居。
雲鏡居的門緊閉着,錦夏推門而入,揉着額頭,徑直向臥房走去。四周好像跟平時有些不同,不過她現在顧不得打量,只想快些躺到牀上休息。
穿過前堂,邁進臥房。
她看到房間裡多了一架屏風,上面搭着一套天藍色的蟒袍。繞過去之後,入目之處,是一隻巨大的木桶,裡面裝滿了水,冒着白茫茫的霧氣。
待到走近了,她終於看清楚,木桶旁邊站着一個人,髮絲溼成縷,兩手放在身側,正在系褻衣的衣帶。看上去,他應是剛洗完澡。
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一張如雕刻版棱角分明的臉,映入她的眼簾,是謝天鴻。
錦夏看到這樣的畫面,原本受到刺激的神經更加脆弱,只喊了一聲“三哥”,便倒了下去。
謝天鴻原在考慮如何面對她,沒等想出結果,就看到她暈了。他幾步邁過去,用雙臂把錦夏接在懷裡。
她眼睛闔着,小臉蠟黃,看上去像是病了。
情急之下,謝天鴻向外面大喊:“來人!速傳大夫!”
連喊了兩遍,纔有家丁趕來。
那家丁本來是守在門口的,後來肚子不舒服,沒找到人替他守着,以爲暫時離開不會問題,誰知就在這時候,錦夏回來了。
家丁嚇得兩股戰戰,生怕謝天鴻怪罪,沒想到,謝天鴻只是讓他傳大夫,沒有懲罰他的意思。
他總算踏實了些,飛一般跑出去辦差。
謝天鴻把錦夏放到牀上,摸了一下額頭,燙得嚇人。他展開被子,蓋到她身上,可她還是在打冷戰。他把臥房裡所有的被子都搬來,全蓋到她身上,還是不行。
他想了想,沒什麼好辦法,只有掀開被子,躺到錦夏身邊,把她緊緊抱住,用體溫給她取暖。
錦夏感覺到旁邊好像有個大火爐,本能地靠過去,貼近以後,整個人縮成一團,蜷在他懷裡。
她不住地說:“好冷,好冷。”
他不住地哄:“有我,有我。”
她慢慢安下心,陷入沉睡,甚至,還做了一個夢。
那個夢裡,只有她和謝天鴻。他們牽着手爬山,到半山腰的時候,她的腳下一滑,身體半懸在空中。
謝天鴻握着她的手,用力拉她上去,結果卻是兩個人一起滾落。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山上的礫石和荊棘劃破了衣衫和皮肉,兩個人肌膚相親、血肉相連,好似融爲一體。
後來,身上的傷口多到數不過來,四處是血腥味兒,她莫名地害怕起來,直到最後,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