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夏以爲,謝天鴻會跟她攤牌,意外的是,他說完那句話就離開了。
輾轉反側一宿,錦夏決定把這件事告訴文鈞。
待到東面的窗口亮起白光,她換上小嬌送來的新衣,走出臥房。
天空飄着鵝毛大雪,雲鏡居外面的空地上,積了一寸多厚。視線中,一隻雪人安靜地站在院子裡,身邊散落無數凌亂的腳印。
記憶裡,錦夏也曾堆過這樣一個雪人,那是第一次見到謝天鴻的時候。
當時也是一個大雪天,一個七歲的少年蜷縮在牆角,雙臂緊緊抱在一起,華麗的衣衫上滿是泥污。錦夏以爲他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做錯事不忍受罰逃出來的。她陪在一旁坐了許久,又堆出個雪人送給他,纔看到他墨色的眼睛裡透出一絲溫柔。
少年解開頸間的繫帶,將自己的斗篷披在錦夏身上,用清脆好聽的聲音說:“我叫天鴻,你呢?”
簡單的六個字,把兩個陌生的世界連接在一起。
後來,文鈞出來尋她,在那個雪人附近徘徊許久。再往後,堆雪人的人,就變成了文鈞。
每逢冬天下雪的日子,錦夏一打開房門,總能在初升的日光裡,看到一個圓滾滾的白色身影。
錦夏俯下身,粗略估測一下鞋印的尺寸,大約是個成年男子留下的。
昨夜,謝天鴻離開那會兒,還未下雪,他也不像是個會去而復返的人。那麼,一定是今天早上,文鈞來過。
錦夏向耳房道:“小嬌,我去一趟南房。”
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後,小嬌抱着一把紫竹柄的油紙傘追上錦夏,在兩人頭頂上撐起六十四根傘骨,遮擋風雪的侵蝕。
小嬌說:“小夫人,南房是下人們住的地方,您是三殿下的新婚妻子,跟他們混在一起,傳出去名聲不好。”
“我去找文鈞說說話,難道也不行?”
“不行。就算要找人說話,也得先去東面的暖香閣。給白家大小姐問過早了,您愛去哪兒去哪兒,小嬌保證不多嘴。”
白家大小姐白溪,是皇后的親侄女,在幾年前的一場宮宴上,一眼相中謝天鴻。後來皇后給了她一道密令,要她盯着謝天鴻的行動。她便明目張膽搬着家當進了王府,一住到如今。
謝天鴻嘴上不說,心裡卻明白,白溪來此的目的爲何。他若是趕白溪走,等於挑明瞭要跟皇后作對。羽翼未豐就先樹敵,無異於自掘墳墓。謝天鴻反正不打算娶她,只要她惹不出大亂子,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她在府裡住下去。
他的忍讓,不但沒有令白溪收斂,反倒讓她以爲自己在謝天鴻心目中的地位舉足輕重,行事越發跋扈驕縱。就連娶妻,她也要橫加一槓子,不準謝天鴻在雲鏡居留宿,不準錦夏爲正室。因爲王妃的位子,皇后已經默許,將來給她坐。
白家大小姐,是個惹不起、躲不開的主兒。
左右權衡一番,錦夏收起性子,接過小嬌遞過來的油紙傘,“我先去暖香閣。你幫我找到文鈞,跟他說,有空來這裡一趟,我有要事相商。”
小嬌在聽到文鈞倆字的時候,眼睛閃了一下,興奮地提起裙裾,朝南一溜兒小跑。
這個臭丫頭,對文鈞真是上了心。
目送小嬌遠去後,錦夏深吸一口氣。她有個不高的要求,希望暖香閣一行平安。
暖香閣位於王府正東,環境優雅,奴僕成羣。庭內植了兩株松柏,在凌冽的寒風裡長青不倒。錦夏來的時候,外面的積雪早已清理乾淨,露出潔白的大理石臺階。
穿過院子,錦夏來到門前,輕輕叩了幾下。
兩個丫鬟聞聲開門,把她迎進大廳。
房間長十丈有餘,異常寬闊。承重的柱子上,以金絲爲線條,繪滿各色牡丹,所用器具,更是清一色的黃金打造。不愧是戰功赫赫的大將軍白遠枝之後,走到哪裡,都不能忘了排場。
“小姐,小夫人來了。”其中一個丫鬟欠欠身,向躺在軟榻上小憩的女子稟道。
那女子傲慢地斜睨一眼錦夏,嘴角一撇,不屑地說:“我當是誰來了,不過是三哥的小老婆,來就來吧。”
說完,狹長的鳳目闔上了。看來,她沒把錦夏放在眼裡。
想起前世兩人結下的怨,錦夏恨不得現在就衝過去扇上兩個耳光,但她知道,這樣做只能解一時之氣,對保守秘密沒有絲毫幫助,甚至會引來殺身之禍。
無論如何,現在她必須要忍耐。
錦夏微微屈膝,面帶笑意,“錦夏給白小姐問好。”
白溪滿意地睜開眼,掀開蓋在身上的豹皮毯子,從軟榻上邁下來,走到錦夏面前,“倒是個識規矩懂禮數的人,難怪迷得三哥非要把你娶進門不可。擡起頭,讓我看看,你到底生了一副怎樣的狐媚相貌。”
錦夏站直身子,稍稍擡頭,對方的樣子映入她的眼簾。白溪有一張近乎完美的瓜子臉,精緻的五官無可挑剔,配上不盈一握的腰肢,用一句國色天香形容,絕不爲過。
有如此佳人在側,謝天鴻可以做到坐懷不亂,着實讓人佩服。
白溪將錦夏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她的眉眼處,“你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男人很喜歡,同時也會給你惹來許多麻煩。”白溪用長指甲輕輕碰了一下錦夏的睫毛,胭脂色的朱脣緩緩靠近,聲音異常嫵媚,“我來幫你解決麻煩好不好,不要怕,不會很痛的。”
白溪想拿走她的眼睛?
沒想到第一次見面,白溪就有如此打算,真是低估了她的狠毒。
時間彷彿靜止了,錦夏屏住呼吸,與白溪四目相對,一絲恐懼在心頭悄然蔓延。
穿青色衣服的丫鬟緊張地攥了攥拳頭,像是想到什麼似的,飛快地來到桌旁倒了杯茶,雙手捧着送到白溪面前,“小姐,房裡空氣乾燥,容易上火,喝杯茶潤潤喉吧。”
白溪平伸出手,茶杯落在掌心裡。她臉上掛着虛僞的假笑,把杯子緩緩舉高,杯口對準青衣丫鬟,準備教她明白什麼叫做不知深淺。
那丫鬟自知犯錯,立即跪在地上請罪,身體微微顫抖着。
就在錦夏準備替她求情時,白溪忽的換上一副笑臉,低頭呷了一口茶,把杯子遞給青衣丫鬟,“茶不錯,青梅,再去沏一杯。”接着吩咐另外一個紅衣丫鬟,“紅櫻,去開門,三哥來了。”
紅櫻打開房門,謝天鴻果然站在外面。
他的髮絲間和身上落滿了雪,臉色跟外面的天氣一樣冷。
白溪上前噓寒問暖,送上青梅剛泡好的茶,卻被謝天鴻面無表情地拂開。他從衆人面前走過,徑直來到錦夏面前,旁若無人地握住她的手腕,強行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他問:“你不在雲鏡居好好待着,來暖香閣做什麼。”
錦夏支吾道:“我,我給白小姐問安。”
“你是一品文官之女,她是一品武官之女,出身不相上下,何須多此一舉。”謝天鴻表面在跟錦夏說話,眼睛卻盯着白溪,似是提醒她,“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景王府的女主人,除了我以外,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可是……”
謝天鴻反問,“難道我說的不夠清楚?”
“再清楚不過。”
謝天鴻拖着錦夏大步離開,全然無視另外三人。
白溪氣得臉色煞白,拿茶杯的手指緊扣在一起,骨節攥得泛白。
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謝天鴻徹底消失在風雪中,她纔回過身,將杯中滾燙的茶水向青梅潑去,“只會給我添堵,我要你來何用!”
茶水落在青梅的頸間,幸好冬天的衣服厚實,等溼透了,也涼得差不多了。
紅櫻取出獾油,帶青梅去一旁上藥。
白溪的眼睛微微眯起,“以爲有三哥袒護,就可以萬事大吉?我偏不信這個邪。紅櫻,派個人監視錦夏,我要知道她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