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裡,天黑的時辰晚了許多。
酉初三刻,西邊還能映出陣陣光暈。
榆院尚未掌燈,但內室之中卻亮堂得很。
綠竹領着一羣丫鬟們,先在外間正中擺了張沉香木圓桌,接着開始往上面擺飯。
蔣軒猶自捧着手裡的書本,對屋裡衆人的忙碌視而不見。
陸清容可就有點奇怪了。
他們很少會在內室用飯的,上一次還是因爲前些天自己受傷,不方便挪來挪去,才勉強同意在外間的羅漢牀上吃過幾回。
今兒個這又是所爲何故?
陸清容先是衝着綠竹投去詢問的眼神。
綠竹心領神會,趕忙應道:“世子爺吩咐的,讓在內室擺飯。”
陸清容側頭向蔣軒看去,只看見他脣邊一閃而過的笑意,便沒了下文。
丫鬟們忙碌了好一陣,方纔悉數退下。
陸清容看着一桌子的吃食,說是“宴席”,着實不爲過。
清蒸鱸魚、龍井蝦仁、胭脂鴨脯,東坡肘子,酒釀鵪鶉、冬筍玉蘭、蟹黃豆腐、冰糖酥酪……
種類衆多,每樣只是小小的一疊,取其精華。
這倒是符合了陸清容的意思。
平日裡,她總是念叨,一大桌子菜,既鋪張浪費,又看着眼暈,讓她看着就沒食慾。
蔣軒自小生在侯府,見慣了鐘鳴鼎食、花團錦簇的日子,對陸清容這“浪費”一說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但她既然如此堅持,依了她倒也無妨。
陸清容見了,忍不住微微勾起了脣角。
等到綠竹也在蔣軒的目光示意下退了出去,陸清容這才問道:“爲何要把飯擺在內室?”
蔣軒聞言,先對着桌上那袖珍瑩白瓷酒壺努了努嘴,道:“這不是怕你喝得不盡興麼!今兒個在望玉樓,見你一滴酒都沒碰,定是不好意思在人前失了體面。”
陸清容嘴脣微抿,不得不承認的確是這麼回事兒。
想起今日姜慧絹的種種失態。還不都是被這穿腸毒藥害的。
突然之間,陸清容發覺,自己好像也沒資格說人家。
去年的生辰,趕上蔣軒出征在即。當時若不是自己喝了酒,絕不敢仗着醉意,非要跟蔣軒圓房不可……
陸清容自己在心裡暗忖,嘴上卻不肯承認。
“橫豎是在自己家中,哪裡還有那許多顧忌!”陸清容佯裝鎮定。
“好好好!”蔣軒也不反駁。順着說道:“不是爲了你,是爲了我總成了吧!”
陸清容以爲他在耍賴,促狹心起,追問道:“你倒說說,如何又是爲了你了?”
蔣軒聽了,笑意更濃,道:“你是沒見過自己喝醉的樣子,纔會有此一問。”
陸清容挑了挑眉,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蔣軒見狀,怕她想偏了。道:“從今往後,你飲酒之後的樣子,就只能我一個人看見!”
說這話的時候,蔣軒表情認真得很。
看在陸清容眼裡,則別提有多孩子氣了。那神色,彷彿是小孩子在捍衛自己的糖果一般,絕不肯與他人分享。
陸清容有心笑他一笑,但細想這話中所指,難免心下動容,張不開口了。
二人在桌邊坐下。
蔣軒沒有猜錯。對陸清容來說,被榆院的丫鬟婆子們見到醉態,也是她無法接受。
有了此番安排,陸清容果然放鬆了許多。
桌上那一小壺竹葉青。不多時,便見了底。
丫鬟們早有準備,擺飯的時候,就把溫酒的酒樽放在了一旁,裡面還有好幾酒壺。
只不過,蔣軒並沒有動手。
他可不想陸清容喝太多。小酌怡情,也就是了。
爲此,他還專門去找了趟太醫,詢問陸清容的傷愈情況是否可以飲酒,得到徐醫正拍着胸脯保證“早已無礙”,才能放心。
陸清容本也不欲多喝,但今兒個午間的生辰宴,讓她一直有點興奮,雖然被姜慧絹最後噁心了一瞬,但總的來說還是極爲高興的。
陸清容自己伸手,又拿了一壺溫好的酒。
看到蔣軒的神色變得有點古怪,陸清容輕咳了一聲,道:“這纔多小的一壺,怕是連二兩都沒有,更何況,還是咱們兩個人喝!”
蔣軒被她的搶白逗樂了,笑着道:“我又沒說你什麼,你倒先解釋起來了!”
說完,蔣軒擡起手,要接過她手裡的酒壺,幫她斟酒。
陸清容不好意思了,手腕一收,躲開他的手,迅速幫二人面前的酒杯倒滿。
這一系列動作,又惹得蔣軒一陣輕笑。
“你笑什麼?”陸清容還十分清醒。
“小心你身上的傷,莫要喝太多了纔是。”蔣軒正色道。
陸清容點着頭,認可了他的回答。
只因此時此刻,她連微醺都談不上。
當陸清容不再這麼清醒的時候,她提出來的問題,便也沒有這麼容易回答了……
酒過三巡。
陸清容絕對算不上醉酒,但眼前已是有些暈暈乎乎的了。
如此一來,說話再也無法做到往常一般深思熟慮。
早先打算放在心裡的話,便再也憋不住了。
“二表妹說,你抱過她,是真的嗎?”陸清容突然問道。
倘若她沒飲酒,絕不至於把姜慧絹的話斷章取義到這個份上。
蔣軒那邊聽了,自然是一驚,心裡琢磨着這是從何說起……嘴上卻不敢猶豫,連忙表態:“沒有的事兒!”
陸清容左胳膊肘支在桌上,以手托腮,直視着蔣軒,眨了眨眼睛,道:“你再好好想想!”
一副非要問出點什麼的架勢。
此時的陸清容,雙頰浮上了紅雲,像是擦過胭脂一般,卻又比那自然了不知道多少倍,此刻再加上那分外熾烈的眼神,活生生把蔣軒也看熱了不少。
“你再好好想想。”陸清容重複了一遍,聲音柔得出奇。
蔣軒這纔回過神來,頗感無奈:“這哪裡用得着想,絕對不曾有過!”
陸清容不肯罷休,忽閃着眼睛,想了又想,方纔記起:“二表妹說,是你們很小的時候一起摘花,她夠不着,你就抱着她去摘了……”
語氣之中,似乎有着一絲豔羨。
蔣軒立刻發覺了,微微一笑的同時,仍不敢怠慢她的問題。
“絕對沒有!”蔣軒斬釘截鐵地否認,“幫她摘花倒是有過,若說抱着她摘,肯定不會。更何況,那時候她纔多大,怎麼可能會記得這些!你可別忘了,當初是咱門成親以後,才又和鎮北將軍府開始來往的……”
陸清容現在哪裡捋得清這些,只聽到了蔣軒說沒有,那就夠了。
只不過,她卻沒放下這事兒,仍在歪着頭唸叨着:“你幫她摘了什麼花?”
“海棠吧?”蔣軒隨口說道,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果然,陸清容登時撅起了嘴:“她都記不清了,你竟然還記得……”
蔣軒只得說道:“實在不是因爲我記得,只因二表妹小時候未曾來過侯府,若是我們碰在一處,定是在鎮北將軍府裡,那邊你也是去過的,院子裡除了幾株貼梗海棠,那裡還有其他的花樹?”
蔣軒老老實實地解釋着,心中難免失笑。
在他的記憶裡,自己還從未被人這般“審問”過,倘若被旁人看了去,可真是稀罕事一樁了。
陸清容歪着頭,眨眼看着蔣軒,想來想去,好似的確是這麼回事兒。
眼看她剛纔還撅着的嘴,逐漸恢復了原狀,蔣軒才暗中鬆了口氣。
卻不想,陸清容後面的問題又來了。
“你給她摘了幾朵?”此時陸清容的聲音,已經與撒嬌無異。
蔣軒頓時被她這醋意十足的言語刺激得心神不定了。
“這誰還能記得!”蔣軒的笑聲之中有了一絲沙啞,溫聲道:“你若是喜歡,咱們榆院的西府海棠,還有後面景湖邊上的垂絲海棠,都更好看些……要不然,趕明兒我就帶你去院子裡摘花兒去,讓我幫你摘,或者抱着你摘,都隨着你的意思……”
“誰說我喜歡了?再者說,我自己也夠得着!”陸清容橫了他一眼,卻沒意識到自己語氣之中的那抹嬌嗔,“而且海棠的香氣我也不怎麼喜歡,怪嗆人的!”
海棠的香氣如何能算嗆人?
蔣軒卻不爭辯,笑着在一旁跟着點頭。
片刻後,蔣軒愣了一下。說不定陸清容真的不喜歡呢,她一向對各種氣味極爲敏感……
突然間,他想起了幾年前,他和陸清容長大之後的那次初遇。偌大的梨春院裡,陸清容一個人站在院中,大口喘氣的模樣,煞是可愛,當時她就說閒廂房裡的香氣嗆人……
成親一年有餘,陸清容總算能在自己面前旁若無人地吐露情緒了,雖說是藉着點兒酒勁兒。
想到此處,蔣軒臉上不自覺展露出笑容。
這次換陸清容納悶了,完全搞不清他是在美什麼呢。
陸清容再次撅起了嘴,伸手扯了扯蔣軒的袖子,再次開口:“到底給她摘了幾朵?”
蔣軒收回思緒的同時,被她的聲音弄得周身一顫。
陸清容這鬼打牆似的提問,他尚能應付,但她這軟綿綿的聲音,實在令人難以招架了。
蔣軒向內室那座柚木雕荷花的鏤空雙面屏風望去,視線彷彿能穿透其間,看到裡間的花梨木拔步牀……他當即決定,爲了不再讓陸清容在摘花這事兒上掰扯一整晚,還是得找點別的事做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