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馬車中,完全沒有一絲涼意。
平日裡最怕冷的陸清容,現在也只能感到一陣暖意襲來。
她盯着蔣軒的眼睛,看了許久,似乎在努力分辨,他這話是發自心底,還是酒後的胡言亂語。
只見蔣軒那黑白分明的雙眸,同樣也凝視着自己,不帶玩味,亦無恍惚,有的只是認真。
陸清容身上還披着斗篷,卻又擡手用絲帕扇起風來,彷彿這樣既能讓自己的臉不那麼熱,又能打破馬車之中這陣幾近凝固的氣息。
蔣軒見狀,輕輕一笑,鬆開了攥着陸清容的那隻手。
陸清容立刻將手縮回斗篷裡,而另一隻手還在繼續扇風。
蔣軒難掩笑意,直接抽出她手中的帕子,“回頭再着了涼,喝藥你又嫌苦……”
這倒是實話,陸清容並無力反駁。
誰讓她就是對各種味道都很敏/感,無論是吃的,還是聞的。
兩隻手都收在斗篷裡,陸清容這纔開了口:“還說我呢,現在最該擔心的,就是你的傷了!肩上的箭傷那樣深,你雖不承認,我猜肯定也還是會疼的,畢竟纔好了沒多久。前幾天說起要請太醫來診治,怎麼也沒見人過來?”
“這事倒是不急,等慶功的御宴結束再說也不遲。”蔣軒表示。
“明面上的說辭是不急,但你這傷情到底如何,我也總得心中有數才行。”陸清容心裡始終放不下這事。
蔣軒將她的擔心看在眼裡,猶豫了一瞬,妥協道:“那就明天吧!”
陸清容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蔣軒笑道:“你只惦記着要請太醫的,可還記得另一件事?”
“什麼事?”陸清容一時摸不着頭腦。
“你不是擔心我身上還有別的傷,要親自檢查一番才能放心!”蔣軒提醒道。
“誰要檢查了!”陸清容衝口而出,“明明是你自己說的……”
沒有再繼續往下說,陸清容感到自己的臉又有點發燙。
蔣軒看着她臉頰上那兩朵紅雲,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像是心裡有一處柔軟,被人輕輕碰觸的感覺。
其實他知道,算着日子,陸清容今天肯定還是不方便“檢查”的,剛纔不過是想逗一逗她,誰知自己心裡也跟着波動起來。
陸清容那邊卻還在認真。
“還得再過兩天……”她的聲音細不可聞。
聽在蔣軒耳中,卻格外清晰,猶如一聲驚雷,在心底炸開了一般。
在此之前,蔣軒心裡一直是有些擔心的。
回想起上一次,還是在大半年前,自己離京前夕。
他一直認爲,陸清容當時的態度,多少都與自己即將出徵有些關係,並不一定是真心願意的,尤其那一次,陸清容還喝了酒……
然而此時,陸清容說完這句話,臉早已經紅透,再也不言聲了。
蔣軒那廂,不願破壞這份眼前盪漾的暖意,同樣沒有言語,只顧瞅着她此刻的可愛模樣,彷彿怎麼都看不夠似的。
殊不知,陸清容正在心中暗忖着,蔣軒今天肯定是喝多了的,但願明天就能把這些話都忘個乾淨……
其實,與承平侯府那幾個人相比,蔣軒絕對算是很清醒的了。
今日喜宴上,不請自來的賓客之中,就屬承平侯府人最多。
此時的承平侯府,一共四架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前。
從每架馬車上下來的人裡,都有一個走不穩需要人扶的。
前面的承平侯、二老爺,算是還好一些,分別在侯夫人和二夫人的攙扶下,回自己院子去了。
後面的承平侯世子和宋世祥,就要麻煩許多了。
承平侯世子稍微強上一點,府裡出來兩個丫鬟,一左一右也算是把他架走了。
唯獨宋世祥,倒在馬車裡,像是一灘爛泥,扶都扶不起來。
賀清宛只得喊了門前的幾個小廝過來,活生生將他從車裡拽出,勉強擡回了他們的院子。
別看宋世祥連站着的力氣都沒有了,嘴裡卻是時刻不閒着。
翻來覆去的就那幾句話,一會兒要去科舉入仕,一會兒要去衝鋒陷陣……
賀清宛聽慣了他這些雲山霧罩的豪邁之詞,原本並未在意,卻看到擡着他的那幾個小廝,個個表情古怪,像是在忍笑的模樣,她頓時心裡變得不怎麼好受。
好不容易把宋世祥擡回內室,賀清宛可算是能喘口氣了。
她坐在黑漆木拔步牀邊,側頭看了宋世祥一眼。
只見他本已癱軟的身體微微一動,似是乾嘔了一下。
賀清宛暗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了。
等她急忙把香巧幾個丫鬟喊進來的時候,宋世祥早已經吐在了牀上。
丫鬟們登時一陣忙亂。
有的扶着宋世祥去淨房梳洗更衣,有的打掃內室、更換被褥。
賀清宛坐在桌邊的錦凳上,看着屋中凌亂的一切,想起今日種種,突然感到有些心灰意冷。
承平侯府已經不復往日榮光,與同是侯門的其他勳貴之家相比,都已落了下乘,更不用提那如日中天的靖遠侯府了。
宋世祥又是庶子,即便在府裡,也同樣不受重視,順帶着連她也沒什麼地位可言。
但是,今天從順德樓出來的時候,賀清宛卻明顯感到,府裡的人似乎對她稍稍熱情了一些,除了郭氏以外。
若換在平日,她定是會欣喜上一番,但這次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爲她清楚這其中的緣故,偏又是和靖遠侯府,和那個陸清容有關!
他們定是看到自己與陸清容同席,以爲她二人果真是有姐妹情分在的。
而郭氏之所以沒有變化,正因她也在席間,見識了真實的情況。
想來,等郭氏將她的所見所聞散佈出去之後,那些變化也就不復存在了吧……
賀清宛獨自出神的工夫,屋裡逐漸恢復了平靜。
牀上的被褥全鋪了新的,宋世祥也換洗乾淨,被攙了回來。
賀清宛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從今天在順德樓,到回來讓人擡他進府,再到他那滿嘴不停的胡言亂語……
以往她總勸着自己,宋世祥起碼在相貌上和蔣軒不相上下,其他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也就不去深究了。
今天卻是她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宋世祥讓她丟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