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由花廳後面走出的兩個人影,越走越遠。
景王略顯緊張地跟在後面,他是不希望蔣軒給皇上留下任何壞印象的。
“您看……”景王忍不住開了口。
走在前面的那個中年人,並沒有立刻出聲,又走出去好幾步,才輕笑了一聲:“果然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景王暗中揣摩着這話裡的意思,同時謹慎觀察着他的表情,見他臉上的笑容帶着長輩特有的溫和,頗爲和藹,之前一直懸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
花廳之中,地上的碎瓷片已經收拾乾淨,丫鬟們悉數退下。
“我原本打算想辦法提前知會你一聲,卻始終沒能找到機會。”唐玥輕聲解釋着,“派去侯府請人的,包括剛纔領你進來的丫鬟,全是宮裡的人……”
“我明白。”陸清容已經釋然,聲音也趨於平穩,“其實這樣也好,總比中間經人傳話要強上許多。而且皇上若真的完全不信任世子,便不會如此大費周章,親自聽咱們說話了!”
“難得你能這樣想!”唐玥先是感慨,繼而開始勸慰,“王爺也不會坐視不理的,一定會爲世子在皇上面前說話。”
“嗯。”陸清容微微頜首,這才顧得上關心唐玥,“這些天裡……你還好吧?”
景王的兩位側妃如今已經進了府,陸清容是知道的。
唐玥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大婚之前,心裡就有這個準備,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早而已。”
陸清容欲勸上兩句。許是因爲方纔的驚魂未定,一時想不出該如何措辭。
唐玥那邊卻已經自己開了口:“想來這種事,世間不知有多少女人都會碰到。尤其是在皇親貴胄,亦或官宦世家之中,更是鮮有人能倖免。好在王爺並不沉迷於此,我就很是知足了。”
陸清容見她這般態度,多少放心了些。沒有再開口勸什麼。
但對於唐玥話裡的意思。她卻是不能苟同。
真的沒有人能倖免嗎?
想起自己的母親,雖早年曆經波折,但如今十數年下來。父親的後院一直只有她一人。
雖然陸家遠不能和靖遠侯府相提並論,但她還是希望自己也能有母親的那份幸運,更何況,她已經逐漸對蔣軒充滿了信心。
想及此處。陸清容不禁又開始擔心起蔣軒的安危,臉上愁容盡顯。
唐玥自然也發現了她的心不在焉。並不強求。
二人在花廳坐了不到一炷香的時辰,陸清容便起身告辭。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她這纔有功夫將剛纔發生的事從頭到尾思量了一番,暫時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卻突然想起一事,打算回去就請孫一鳴過府相問。
然而當陸清容回到靖遠侯府,才知道出了大事。
府內一片黯然。府中行走的衆人,皆是低頭不語、謹小慎微。
府門擺着的幾株君子蘭。她剛剛出門的時候還在,此刻卻已不見蹤影。
青綢小車上的紅色帷裳,也被換成了一水的墨綠。
正在陸清容心中納悶之時,一直等在門口的秋蘭迎上前來:“夫人!楓院裡……大少爺沒了!”
陸清容先是一怔。
想起剛纔自己被景王府來人匆匆請去之前,楓院裡的兩位太醫正在替祥哥兒診治,其中還有一位是太醫院的醫正。
竟然就還是讓這孩子沒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兩位太醫都沒能救過來?”陸清容想起那個格外瘦小的嬰孩,心中難免沉重。
“就是您剛走沒多久的時候,大少爺氣息愈發微弱,兩位太醫最後冒險用了藥,卻仍舊無力迴天。”秋蘭回道。
陸清容聞言,帶着綠竹趕到了楓院。
這次沒有再去內室,而是來到廳堂。
吳夫人和邱瑾亭正坐在那裡以帕拭淚,一旁的唐珊同樣面帶戚色。
只有蔣軻,雖然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卻比其他人理智了許多,此刻正有條不紊地吩咐着下人,該如何準備一應後事。
棺木、壽衣一類,皆是全套。
難得他竟然不曾慌亂,陸清容沒想到這個年紀比自己沒大上幾歲的蔣軻,做起事來竟然如此有條理。
既然現在是自己在主持中饋,陸清容連忙表示,所有用度都由公中支出,讓準備後事的人隨時去榆院領取對牌。
其餘幾人都未見什麼反應,仍舊沉浸在自己或悽然、或悲傷的情緒之中,唯獨蔣軻過來向她施了一禮。
陸清容剛向蔣軻擺了擺手,就見一旁的吳夫人哭着哭着突然厥了過去。
雖然不過剎那的工夫便回過神來,但蔣軻還是勸着她回了沁宜院。
而吳夫人剛一出去,蔣軻便說要去前院吩咐些事,緊接着離去,唐珊緊隨其後。
只剩下陸清容,她也不好久留。
原本她和邱瑾亭就很少有交流,如今這種長子早夭之痛,更不是幾句寬慰的話能管用的。
眼看邱瑾亭仍不斷以絲帕拭淚,陸清容只叮囑了香巧,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去榆院找她,這才轉身而去。
然而蔣軻那邊,並沒有去前院,而是與唐珊一同回了她的小院。
唐珊雖然生性傲慢,平素對邱瑾亭那邊的人尤爲冷言冷語,但總歸還是心軟,那個可憐的孩子儘管是邱瑾亭的兒子,有此不測,也讓人心中不甚好受。
“二爺不是要去前院?”唐珊納悶道。
“剛纔只是隨口一說,這些事自然有人料理,用不着我親自跑來跑去。”蔣軻實話實說,“不過是不想繼續待在那邊,聽着她哭哭啼啼的,心裡煩。”
唐珊倒是能理解,畢竟出了這種事,蔣軻肯定也是難受的。
但她今日從一開始就跟着在邱瑾亭那邊折騰,見到太醫一個又一個地來,並目睹了整個過程,心中難免存疑,此時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二爺是從哪裡找來的楚奶孃?”
“你爲這個做什麼?”蔣軒立即皺眉反問。
唐珊沒當回事,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之前聽兩位太醫那意思,似乎祥哥兒除了先天不足之外,這進食上恐怕也有些問題……我纔有些懷疑,是不是因爲奶孃沒什麼經驗,照顧得有所不周?”
唐珊覺得無論是吳夫人、蔣軻,還是邱瑾亭,都難免關心則亂,許是未曾注意到一些關鍵細節。
誰知蔣軻突然變了臉,異常嚴肅地大聲道:“胡說什麼!楚奶孃可不是第一次在勳貴之家餵養孩子了,怎麼會沒有經驗!”
趁唐珊怔忡的工夫,蔣軻接着道:“楚奶孃馬上就要離開侯府了,這種話以後休要再提!”
說完,蔣軻沒留下任何交代,就拂袖而去。
唐珊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發呆,以往蔣軻從未這般疾言厲色地跟她說過話,突然這般,讓她着實難以適應。復又琢磨着他這是爲了祥哥兒的事難過,這纔沒有多想。
好在沒過多久,蔣軻對她的態度就恢復如常,她也識趣地不再提及此事。
然而許多天過去,祥哥兒的後事一一辦妥,頭七也早就過了,靖遠侯府卻一直沒有從黯淡之中緩過勁來。
吳夫人忽然開始到各處去拜神,似乎把祥哥兒的夭折歸咎在某種因果循環之上,而只有更加心誠參拜,才能讓蔣軻的子嗣得以延續。
邱瑾亭與她的想法並不相同,也並未向唐珊那樣懷疑到奶孃頭上,而是一直過不了自己心裡愧疚的這一關。
她總是忍不住悔恨,若是自己有孕之時,不曾刻意節食,祥哥兒出生僅僅早了一個多月,如何就會這般弱不禁風……
這一日,邱瑾亭坐在靖遠侯府景湖岸邊的石凳上,心裡仍舊被這些想法攪得一團亂。
香巧在她身側站着。
知道二奶奶這些天一直有些魂不守舍,二爺又對此不聞不問,香巧難免提心吊膽,生怕她出意外,今日還留心多喊了幾個丫鬟陪着。
天色陰沉,初秋的風不再溫和,忽然一陣涼意襲來,竟讓邱瑾亭不自覺微微一顫。
“去取件斗篷過來吧。”邱瑾亭低聲吩咐,聲音幾近弱不可聞。
平素邱瑾亭的衣裳都是由香巧親手歸置,此時看了看旁邊立着的幾個丫鬟,香巧方纔放心去了。
而香巧剛走遠沒多久,邱瑾亭便聽到隱隱約約有一陣嘈雜之聲,由遠及近,聲音漸大。
景湖位於侯府的西北角,此時她們就是在北岸偏西的位置,北面尚有梨春院與院牆隔開,西面角落處卻與外面的街道只有一牆之隔。
此時邱瑾亭聽到的聲音,應該就是由那邊傳來的。
不一會兒,她才逐漸聽清,這是一陣敲敲打打的奏樂之聲,隔着遠遠的院牆,都能感受出那份喜慶的氣氛。
想及自己如今的境況,更是被襯得格外淒涼。
“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人在辦喜事……”邱瑾亭獨自呢喃着。
身旁的幾個丫鬟之中,偏就有個好出風頭的。
“奴婢聽說,是承平侯府的二爺今日娶親。娶的正是前些日子在咱們楓院裡住過的表小姐。”
邱瑾亭像是沒聽到一般,轉過臉,面向景湖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