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容這纔沒有栽倒在地。
透過蓋頭之下的空隙,她也只是看到了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手指修長、剛勁有力。
隔着衣裳,陸清容的手臂都能隱約感到那掌心之上帶有的溫熱之感。
待陸清容順利邁過火盆,那人的手也隨即收回,離開了她的視線。
雖然看不到眼前之人,但方纔見了那繡着如意雲紋的大紅衣袖,恐怕今日也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穿了。
此時陸清容感覺自己從一下轎就有些發燙的臉,現在更是如火燒一般。
一定是因爲剛纔險些跌倒的緣故,陸清容心裡默默解釋道。
握着手中的紅綢繼續前行,終於從正門走進了靖遠侯府。
爲方便儀式進行和賓客的觀禮,喜堂並沒有設在靖遠侯所住的靖春堂亦或是蔣軒所住?的榆院,而是直接在前院的廳堂舉行。
而陸清容從下轎那一刻,到進入侯府,再到往前院行進的過程中,腳並不能直接踩地。
一路之上都鋪着近一丈寬的大紅氈席,陸清容每走一步都感覺腳下軟軟的。
此時天色已經大暗,靖遠侯府中張燈結綵、賓客滿堂的場景都被那蓋頭擋在了外面,她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熱鬧喧囂的鞭炮之聲已經逐漸被自己甩在身後,還有腳下紅氈兩側露出的青石甬道,以及走在自己前面那個只能看到喜服下襬的身影。
跟隨着那個身影走了約莫快一炷香時間,方纔到達今日的喜堂。
邁入喜堂的一瞬間,陸清容發現聚在這裡的人似乎要更多一些,四周衆人以各種各樣的語氣小聲議論着,略顯嘈雜。
“看新娘子的身量,似乎年紀很小呢!”
“聽說陸四小姐是個有福之人,所以靖遠侯府纔不惜重金下聘求娶!”
“這福氣之說誰又說得準,不過聘禮豐厚倒是真的,畢竟是沖喜嘛!”
“這麼一說可能還真是管點用。你看世子爺今天的起色明顯比往日好了不少!”
“呵呵,那是當然,誰成親不高興啊!而且我聽說陸四小姐長得十分可人……”
靖遠侯府前院的廳堂十分寬敞,縱深也大。走到行禮之處時,身後那些嘈雜的議論之聲已經不復存在。
只見前面那抹紅色的身影率先停住腳步,狄夫人又扶着她往前走了兩步,讓她站在蔣軒的身旁,這才放手退至一側。
而此時喜堂之中適時有人高唱“吉時到!”而後便是讓陸清容暈頭轉向的各種跪拜。天地、高堂、夫妻對拜,這些柴嬤嬤原本就教了她,今日出門之前葉媽媽又無數次叮囑着千萬不能出錯,故而拜堂的流程完成得很是順暢。
只是其間陸清容注意到一個小小的細節,讓她險些走了神。
拜過了天地,轉身跪拜兩位高堂之時。陸清容清楚地看到面前兩人的座位並不對稱。
今日主位上所座的自然是靖遠侯和吳夫人無疑。
二人本該分坐在正中那張紫檀木供桌的東西兩側,此刻陸清容雖然只能看到他們的腳,卻也不難分清,西側緊挨着桌子坐的是靖遠侯,而東側與之相對的椅子上並沒有人。吳夫人只是坐在了東邊的第二把椅子。
陸清容很快就反應過來,那空着的椅子,定是給已經仙逝的姜夫人所留。
她只是沒有料到,姜夫人離世許多年,而吳夫人已經在靖遠侯府做了十餘年的正牌夫人,到了蔣軒成親之時,居然會是這番景象。
也不知這是不是她故意做給外人看的。
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人能逼着她做出如此讓步?
陸清容來不及細想,也不管吳夫人坐在何處,就按照之前學的規矩,正正地向前跪了下去。
待到起身之時,她還一直盯着面前那把空着的椅子,不由有些晃神。直到感覺手中的喜綢被人從另一端輕輕拽了下,才驚醒過來。
陸清容順勢露出歉意的微笑,卻馬上意識到現在哪裡有人能看到自己,於是連忙轉過身來,在“夫妻對拜”的高唱聲中。對着面前的紅色身影拜了下去……
拜堂終於禮成,很快便有人過來引着他們上了一輛青綢小車,直奔榆院的新房。
陸清容突然被眼下的情形搞得十分緊張。
拜完堂要隨蔣軒從前院回去榆院,這她是提前就清楚的,而且距離不近需要乘車,她也知道。
而她沒想到的是,他們二人居然要坐在同一輛車上!
這青綢小車裡面本來就不寬敞,以前來侯府赴宴之時,她們姐妹四人都是分坐兩輛的,現在和一個大男人坐在裡面,更是顯得異常擁擠。
此時蓋頭還未揭開,但陸清容依然能感覺到對面那人強有力的呼吸之聲,自己還是頭一次和一個男人距離如此之近,她的心開始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遠不及對面那呼吸聲來得規律而平穩。
“你在幹嘛?”蔣軒含笑問道。
而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更是把陸清容驚得一激靈。
“啊?”陸清容的第一反應竟拼命回想着之前學到的規矩,不知道此刻應不應該開口,接着纔是聽到蔣軒問她的問題。
她幹嘛了?
正納悶着,陸清容不經意間低頭一看,才發現方纔一直由二人各執一端的喜綢,現在已經連同中間那個大綢花一起,都被她抱在了自己懷裡。
陸清容瞬間極爲尷尬,心跳似是又變快了些,本能地把手裡包括自己那端的整條喜綢都直接扔給了蔣軒。
而她沒有看到的是,此刻蔣軒接過那團紅綢,臉上露出難以抑制的笑容。
聽到剛纔那聲“啊”,蔣軒眼前彷彿已經看到陸清容面色羞赧的模樣,心中這才踏實了許多。
從迎親到現在,陸清容一直都以蓋頭掩面,默不作聲。
不知爲何,蔣軒心裡竟有些隱隱的擔心,萬一那層紅布之下遮蓋的面容不是之前幾次見到的人。又該如何是好?
此時的蔣軒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擔心是有多麼的荒謬,也忘了自己之前曾經對吳夫人一手安排的婚事抗拒到打算去陸府勸退陸清容……
而陸清容卻還在爲自己適才的無措之舉而懊惱,完全沒注意到此刻蔣軒的呼吸也遠不及剛纔那般平穩。
好在榆院沒有賽龍舟時的景湖那麼遠。青綢小車沒過多久就停住了。
早已在榆院門前等候多時的葉媽媽和綠竹等人,正站在車前等着迎接兩位新人出來,卻很快就被眼前的一幕看得有些愣住。
只見車簾打開之後,陸清容就如同小兔子一般衝出,都沒用人扶就自己跳了下來。
而跟在他身後的蔣軒則是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獨自一人抱着大紅喜綢,慢條斯理地下了車。
看到葉媽媽和綠竹有些詫異的神色,蔣軒反應倒是快,連忙把喜綢的另一端向陸清容手裡遞去。
陸清容則是想也不想,一把就抓了過來。
這動作不禁又讓葉媽媽和綠竹看得有些茫然。
這時坐在後面車上的狄夫人等人方纔陸續下車。衆人一起簇擁着二人進了新房。
新房之中也同樣十分熱鬧。
按照大齊朝的習俗,在新房之中還有揭蓋頭、撒帳果、喝合巹酒等等一系列事情,而只有賓客之中身份較爲尊貴的婦人,才能在新房裡觀禮。
新房就是以往蔣軒所住的內室,準確的說是內室的裡間。此刻陸清容正端坐在裡間的喜牀之上。
狄夫人端着放了一柄白玉福壽雙慶如意的托盤,走到牀邊的蔣軒面前。
隨着蔣軒乾脆利落地用那如意揭開了蓋頭,內室之中開始不斷有人說着吉祥喜慶的祝福話。
“新娘子可真漂亮!”人羣中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就連蔣軒都在心裡跟着點了點頭。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陸清容了,從小時候那個圓圓滾滾的小胖妞,到兩年前梨春院偶遇時的略顯嬌憨,再到前些天去陸府相見時的淡然犀利……
只是此時的陸清容倒像是與以往都不大相同,在那脣紅齒白、鬢若堆鴉的面龐之上。如水般的雙眸竟然罕見地帶了一絲羞怯之色。
而這次蔣軒沒看錯,陸清容的確是害羞得有些心跳加速。
她此刻正在心裡暗忖着自己,方纔喜帕被揭開之時,蔣軒的神色未見異樣,倒是自己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不爭氣地漏跳了一拍。
今日的蔣軒在大紅喜服的映襯之下,顯得格外風度翩翩。神采英拔,往日那副漫不經心的戲謔之色全然無存,反而感覺十分彬彬有禮。
只見他的頭髮用一頂玄色發冠束與頭上,五官如刀刻般輪廓分明,英挺的鼻樑。嘴脣輕抿,眉分八彩,目若朗星……
這樣一副相貌,任誰見了都會錯愕一番的吧。
陸清容心中暗道。
怪不得名聲不好,卻總是女學閒談之時被提及最多的人……
新房之中本是十分熱鬧,這二人卻都各想各的走起神來。
狄夫人見狀連忙過來吩咐丫鬟們開始撒帳,顧名思義,也就是將紅棗、花生、桂圓、栗子、石榴之類撒向喜牀,取其諧音,早生貴子,吉祥如意。
見陸清容還一直盯着蔣軒在看,狄夫人一邊繼續指揮着丫鬟們撒帳,一邊站在陸清容身旁,給她介紹起屋中幾位主要的女賓。
“這位是燕國公夫人,這位是燕國公府的大奶奶,這位是武定侯夫人,這位是承平侯夫人……”
屋中本就人多,狄夫人這麼個介紹法,陸清容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好在今日新人最大,也不用起身行禮。
只有在狄夫人提到“安樂侯夫人”的時候,陸清容才特別注意了一下。
這便是吳夫人的孃家人了。
看着眼前這位穿着遍地金妝花褙子、秋香色綜裙的婦人,年逾四旬,髮髻之上戴着不止一隻赤鑲石榴石的流蘇簪子,而其上的石榴石越大,就越顯得她那雙垂目三角眼尤其的小。
這位安樂侯夫人的面相,倒是和她心中對吳家人的想象甚爲吻合。
陸清容很快便收回思緒,因爲要喝合巹酒了。
兩盞酒杯以彩結連之,二人互飲一盞。
這次陸清容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從始至終看都沒看蔣軒一眼,按照狄夫人所講的規矩,拿起來就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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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她用餘光觀察蔣軒之時,才發現他竟是比自己喝得還要快一些。
無論如何,合巹酒過後,新房之禮也就完成了。
接下來蔣軒要回到前院宴客,而她就可以待在這裡好好歇一歇,陸清容一想到此,終於有了一絲輕鬆。
但很快她就輕鬆不起來了。
原本要跟着屋中女賓一起走出新房的蔣軒,才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站在她面前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着:“你自己先歇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說完,留下一臉呆滯的陸清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什麼?他還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