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大點了點頭,說道:“所以……這一次,當我知道,我不會被遊街示衆,甚至不會被斬首,腦袋被掛起來,甚至就連棺材……市長大人都已經幫我準備好了的時候……我突然就覺得……”
“哪怕是死……死在這位市長大人的手上……好像還舒服那麼一點……”
夫妻兩人對視。
在這溫暖的燈光下,芬芳的食物香味之中,這就宛如他們的新婚初夜一樣的美好旖旎。
但是在這溫暖的燈光之下,兩個人的淚水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滾落了下來。
妻子連忙抹去自己眼中的淚水,再次撐起一個笑容,說道:“我們……我們還是別提這些了!我們聊聊別的!聊聊……聊聊我的工作……怎麼樣?”
猶大微微一愣,含着淚水的目光中戴上了些許的疑惑:“工作……?什麼工作?”
妻子吸了一下鼻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我要成爲……一名紡織廠的女工。那些機器……那位市長大人說,鵜鶘城……還需要很多很多的工作人員……她的元素機雖然能夠產出大量的布匹,但是……這種機器卻不能編織出太過複雜的衣服。”
“所以……所以……我要和其他許多的女工一樣,去學習使用一些……小型的紡織機。那紡織機和我們以前使用的很像……但是好像改造過一點……可以讓我們做的更快。”
“接下來,我要做一名女工……每天只需要工作十個小時,做六休一,還有一筆不小的工資……學好之後我就可以參加這些工作了……”
“親愛的,雖然接下來的日子似乎會苦一點,但是我感覺……比起以前那種不知道會不會有飯吃,每天躺下去就不知道第二天還能不能夠起得來的那種生活……這樣的生活也的確是好了一點……對吧?”
猶大抹了抹自己的鼻尖,默默地點了點頭。
夫妻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他們開始回憶過去那些窮苦生活中僅存的一點點的幸福時光,想到了他們的父母,也聊到了那頭從貴族家租借來的牛。
那頭牛和他們的感情很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面,幾乎成爲了他們的第四名家人。這頭牛也見證了他們家孩子的出生,好像一切都是那麼的開心。
只是,過不了多久猶大就租不起牛了。在一場不幸的災難之中,他的父母不幸去世,家裡的田地也不由得典賣給了貴族,牛也是還了回去。
雖然之後還能夠駕駛馬車稍稍賺上一點錢養家餬口,但是日子越來越難熬,生活也越來越窮苦……這一點,現在想來卻是歷歷在目。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我們會那麼窮了……”
眼看着時間即將耗盡,猶大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他擡起手擦去眼角的淚水,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緩緩道——
“以前,我一直以爲是我們運氣不好,耕不了那些田地,無法很好地經營馬車。但是現在……我覺得,如果僅僅只有我一個人的話,那可能真的是我們一家運氣不好。”
“可是……有那麼多人……那麼多的兄弟都陪着我們一起來到這裡。所以,那些貴族肯定是有問題的,對不對?我們真的……真的……打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了呀……”
說到這裡,猶大伸出手,一把抓住自己妻子的肩膀,咬着牙,帶着淚水的眼眶中透露出些許的紅絲,狠狠地說道——
“親愛的!是那些貴族……是我們鎮子的貴族,是那些有錢人,是他們害了我們!鵜鶘城市長說得對……我被騙了……我誤以爲自己有多麼的聰明,但我其實就是一個天下第一的大蠢貨!”
妻子點了點頭,眼神中盡是關懷。
猶大咬着牙,雙眼中充滿了怒火,再次說道:“是他們……他們纔是我們之所以貧窮的真正敵人!但是……雖然我明白了這點,可是終究還是晚了……”
妻子含着淚:“親愛的……”
猶大:“但是……你們並不晚,我們的孩子也不晚!不要被那些有錢人騙了!絕對不要相信那些欺騙我們,奪走了我們的田地,搶走了我們的工作機會的人!”
“如果市長都能夠給你提供工作,那麼那些貴族老爺們爲什麼就不肯花點錢給我們安排工作?爲什麼就不給我們這些窮人一點活路?!”
“所以……我死了之後,你絕對不要忘記這份仇恨。也絕對不要讓我們的孩子忘記!你要讓我們的孩子記住,一定不能再次上那些混蛋的當!你要讓他的心中保持仇恨!但是,應該仇恨的人絕對不是鵜鶘城的市長,而是那些混蛋的貴族老爺!”
猶大轉過頭,雙手抓住自己那正在興高采烈吃東西的兒子,嘴角抽搐地說道——
“將來……爲我報仇!把那些貴族老爺們不應該擁有的財富全都搶回來!把屬於我們的田地,屬於我們的工作全都搶回來!只要這樣……只要這樣做,我在光明神的身旁纔會瞑目!兒子,聽到了沒有?一定要替爸爸報仇!”
小小年紀的孩子或許還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的父親爲什麼如此的痛心疾首。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親,因爲害怕,眼神中也開始泛出些許的淚水。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後面的大門上卻是突然傳來了幾聲輕微的敲門聲。妻子心中一驚,回過頭看了看那扇門,連忙上前一把拉住自己丈夫的手,想要說些什麼,卻已經是無比的哽咽了。
猶大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傷與絕望。他淡淡地搖了搖頭,將自己的妻子一把摟入懷中,深深地親吻着她的額頭,眉毛,鼻子,嘴脣。
兩個人眼眶腫的淚水在這樣的彼此親吻之中混爲一體,再也分不出你我,只有一片真心在此時此刻的現在彼此交融。
片刻之後……
咚——咚咚——
門上再次傳來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只不過比上一次的急促了些許。
猶大鬆開妻子的肩膀,拉起旁邊的兒子的手,交到妻子的手裡,隨後將這兩人向着門的方向輕輕一推。
“親愛的……”
“去吧,別讓我們的孩子忘記我爲什麼會死。告訴他,他的父親是一個愚蠢的傢伙,誤把自己真正的仇人當成了自己的恩人。然後……好好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讓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讓他讀許許多多的書,讓他好像市長一樣知道那麼多的道理……”
“嗚嗚嗚……”
“親愛的……我這一生虧欠你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這一生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報你,只能祈求下輩子……下下輩子……接下來的生生世世,我都能夠再次遇到你,再次照顧你……而等到了下一輩子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我一定……一定……”
越是說,猶大的聲音就越是哽咽起來。淚水混進他的嘴裡,讓他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就在此時,大門終於緩緩打開,一名亡靈士兵已經站在了門口。見此情形,妻子終於捂住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拉着孩子離開了這間房間。
而伴隨着那大門再次地關上,這間溫暖的小木屋中只剩下這名死囚一個人的時候……
他不由得擡起胳膊,張開口咬着。
疼痛刺激着大腦,後悔與不甘的情緒伴隨着這一陣陣的宣泄而激發了出來。
這個男人蹲了下來,抱着自己的身軀,就像是一個球一樣地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面。
現在,他唯一能夠做的也就只有哭泣……長長地哭泣……
最後,等待那最後時刻的到來……
————
清晨,昨晚的雷雨也是在這一刻停息。
愛麗兒緩緩地走進這間木屋,看着躺在那邊牀上的猶大,再看看旁邊負責檢測的瑪歌。
瑪歌撿起落在地面上的一個小杯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隨後來到牀邊,伸出手,輕輕地按在猶大的胸口。
這個死囚犯的表情十分的平靜,就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樣。
只是,當瑪歌的手離開他的胸口,隨後再次唸誦了一個治療咒語落在這個死囚犯身上之後,她才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轉過頭,衝着在這裡的愛麗兒,忌廉,可可說道——
“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命體徵,甚至就連元素親和也已經消失了。”
愛麗兒點點頭,隨即轉向旁邊的忌廉,說道:“他喝下去之後,有任何的痛苦表現嗎?”
忌廉搖搖頭,說道:“完全沒有。早上我進來的時候,他顯得很平靜。當我將盛放着毒液的杯子交給他的時候,他問我毒液是不是會立刻發作。當我說不會之後,他就將毒液喝掉,隨後自己爬上牀。在這整個過程之中沒有看到他有任何痛苦掙扎的表現。”
可可上前,朝着猶大的屍體左看右看,臉上帶着些許欣喜的表情,說道:“死亡氣息都那麼濃郁了,肯定是死的透透的了。這個東西你也不用了吧?我幫你取下來。”
可可隨手摘下屍體上的禁魔手環,用手指甩了兩圈,轉回頭看着後面的愛麗兒,說道:“會長姐姐,你這樣會不會太便宜他們了?這十個人可是殺人犯啊!一個個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按照往常的標準應該是要遊街示衆,然後即便不是當衆用火燒死,也要當街吊死,掛在一棵樹上。”
“可是現在呢?一杯毒液飲料下去,就安安靜靜地結束了。他們死的完全沒有一點痛苦,甚至就連掙扎都不會有。而購買毒液的錢還要我們公會來出。這是不是有些對他們太好了呀?”
忌廉呵呵笑了一聲,說道:“傻丫頭,這些人可都是要變成死人了呀。怎麼?你還羨慕他們能夠喝毒酒死去?你那麼羨慕的話你也可以去喝一杯啊~~~”
可可朝着忌廉白了一眼。不過隨後,這個女孩就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立刻轉過身重新來到屍體旁邊,伸出手拍了拍屍體的胸口,衝着愛麗兒說道:“會長姐姐!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要把這些屍體留給我用對不對?對嘛!如果是留給我用的話,那麼當然是越完整越好啦!”
在可可表現出這種不恰當的興奮的時候,一旁的瑪歌卻是很適時地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腦殼,說道:“別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了,快讓你的亡靈士兵來幫忙,把屍體撞倒外面的棺材裡面去。死者家屬可是還等着領呢。”
可可捂着自己的腦袋,噘着嘴,有些不爽地哼哼了一聲。可就在她還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另外一隻手卻是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回頭一看,正是自家會長。
“可可,你現在都快長得比我高了呀。”
這位市長的臉上帶着溫柔的微笑,看着眼前這個身材已經明顯開始發育,身高也和自己差不多,留着兩條馬尾辮的女孩。
可可看到愛麗兒衝着自己笑,卻像是一隻粘人的小貓一樣地鑽到她的懷裡,反反覆覆地蹭來蹭去,說道:“會長姐姐~~~!會長姐姐~~~!再誇誇我,再誇誇可可嘛~~~!”
愛麗兒笑着,繼續揉了揉這個女孩的腦袋。等到她舒服夠了,愛麗兒才扶住她的肩膀,笑着說道:“我就知道,我們家的可可最厲害了!同樣的,可可也是一個善良的孩子,能夠體會到其他人的心,對不對?”
可可吐了吐舌頭,輕輕叩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道:“我就是開個玩笑嘛。我知道我知道~~~!會長姐姐現在是在努力讓大家相信,會長姐姐纔是那個最好的市長!嘻嘻,放心吧會長姐姐,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只知道躲在你身後的小孩子了。很多時候,我可以保護會長姐姐,也知道會長姐姐想要幹些什麼。”
說完,這位死靈法師深吸一口氣,元氣滿滿地回過頭,手中的法杖一揮!剎那間房間中就站起了四名亡靈士兵,上前,小心翼翼地扛起猶大的屍體,緩緩地擡了出去。
而等到衆人離開這個小房間時,剛剛好看到猶大和其他九名死囚犯的屍體正在被紛紛裝入棺材。
在棺材旁邊,這些死囚家屬痛哭的聲音響成一片,但是面對這邊的人魚之歌,這些家屬們卻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任何的敵意。其中幾名家屬在看到這位市長先生從旁邊經過的時候,還會衝着愛麗兒露出一副感謝的表情,彎下腰,道了一聲謝。
主持着這些棺材向着墓地前進,作爲牧師的瑪歌主持了入葬儀式。
作爲死囚,這些人的死去與入葬肯定不能和普通的鵜鶘城死去的市民相提並論,甚至就連入葬的地點也只能選在偏僻的角落,不引人注目。
但是終究,他們不用曝屍荒野,他們的家人也可以在這最後的儀式過程中宣泄自己的悲傷情緒,讓自己能夠得到一次發泄,緩和心靈中的傷痛。
愛麗兒沒有參加葬禮。
她在目送着那些棺材離開之後,就轉過頭,向着自己的公會方向走去。
因爲她實在是有太多的工作,太多的事情需要做。
審判的時候自己說的那麼好聽,但是口中說說可是代表自己要真的能夠做到的呀。如果什麼都做不到,那些市民怎麼可能繼續相信自己?
“會長,您這個市長當的,還真是憋屈啊。”
忌廉陪伴着愛麗兒同樣往回走,他雙手抱着自己的後腦勺,一邊走一邊笑着說道。
旁邊的可可倒是衝着這名刺客比了個怪臉,吐舌頭道:“會長姐姐總有自己的想法嘛~~~!你管憋屈不憋屈?”
忌廉哈哈一笑,繼續說道:“是啊是啊~~~!人家當市長是賺錢,我們會長當市長反而剛開始就開始賠錢。人家當市長是想方設法讓自己多賺點,多撈點。我們會長當市長首先想到的就是讓我們整個鵜鶘城的人都過上好日子!”
這名刺客加快腳步向前,來到愛麗兒面前,倒退着走路,一邊走一邊說道——
“會長,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不會對這個世界還抱有幻想。你還說你會認清現實。可是現在,我怎麼越看越覺得您的想法有些天真?有些不切實際?”
愛麗兒也並沒有生氣,她很清楚這個刺客究竟是什麼意思,所以就只是揹着雙手,一邊笑一邊說道:“怎麼,你覺得我就是一個又傻又天真的單純小女孩?是一個只想着愛與和平的小公主?”
“哈!愛與和平的小公主可不會想要製作更強大的武器,然後用這個武器轟掉所有阻礙您的天真想法的人的腦袋的這種話來。又傻又天真的單純小女孩也不會做出既考慮受害者的想法對強盜的死刑絕不妥協,也照顧死刑犯的心理讓他們甚至死都死的對您感恩戴德。”
忌廉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笑了笑,繼續說道——
“雖然吧……我覺得您的想法實在是有些天真,有些不切實際。但我總覺得……或許應該用‘浪漫’這個詞來形容您的想法,來的更加準確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