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晦語,言,地獄爲陰,陽人往之,前赴,輪迴也。
最終,還是雲家姐弟與牛車老漢匆匆先下山,小黎呆在原地,看着身邊的死屍,腦中忽然就想到了曾經孃親與他說過的那些話。
當時他還很小,抱着一本醫藥典籍,傻傻的指着上面不認識的字問孃親。
孃親抽空看了一眼,不怎麼在意的道:“獄。”
尚幼的小傢伙不知:“獄是什麼?”
“獄中花,一種紅色桔梗類植物,藥效提神,明目,健氣,是一味藥用價值較全面的輔助性藥物。”
小傢伙吶吶點頭,又問:“是牢獄的獄嗎?”說着,還特別標註,寫了孃親教的拼音,打算回頭好好認認這個字。
孃親停了一下,大概是手上的活計已經忙完,難得閒暇的坐到兒子身邊,說了起來:“字是同字,但這上面的意思,卻不太一樣。”
小傢伙標註的手一頓,一時不知該不該寫下去。
“古佛教有一種說法,陽人作惡,陰人受罪,就是說,人在生前做了錯事,死後下了地獄便會受刑,這地獄,也叫地府,乃是十殿閻王懲治生前有過惡行的罪人的地方。”
“哦哦哦。”小傢伙忙不迭的點頭,趕緊做筆記,可才四歲的小孩,寫的字歪歪扭扭,十殿閻王的閻字,用的還是言語的言。
他孃親一點要幫忙的意思都沒有,只十分順暢的繼續往下說:“地獄分爲十八層,每一層都有一種特別的刑罰,殘暴血腥,不忍直視。”
小傢伙愣了一下,聽到那“血腥”二字時,眼睛就偷偷瞟了下牀頭擺着的乾屍頭顱標本,心動的舔舔嘴脣,追問:“怎麼殘暴血腥?”
小孩的孃親看向他:“第一層,拔舌地獄,凡是在人間時,挑撥離間,油嘴滑舌,巧言說謊之人,死後就被打入拔舌地獄,小鬼會用鐵鉗將你的舌頭生生鉗住,然後整根拔出,越拔越長,最後拖到地上……”
小傢伙激動的坐直身體,眼神迷離了一下,彷彿很嚮往,很想看!
孩子他孃親揉了揉兒子的腦門,繼續跟他念叨。
等到把十八層地獄都說完了,她又長嘆一聲:“若這世間真有報應,就該早點出現,等到死後再清算,那還有什麼意思?”
小孩沒聽懂,傻傻的發呆,半晌,又唔唔的點頭。
孩子他孃親笑他:“什麼都跟着答應,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聽懂了。”小孩舉起自己的小本子:“都寫上了,都寫上了!”
其實在孫二少的屍體出現時,小黎就有過這種感覺,但他落水之後,隨身攜帶的小包包已經不見了,那跟了他許久的小本子也不知所蹤。
時隔太久,小傢伙記不太清那十八層地獄每一層都代表什麼,他只記得有一個是剪手指,十指連心,他當時聽了就很害怕,晚上還做了噩夢。
還有一個是拔舌頭,能越拔越長,特別有意思。
其他的就模糊不清了,可如今看到這具男屍,小黎腦中又閃過了那十八層地獄的註解……
第十八層,刀鋸地獄。
猶記得孃親說到最後一個時,已經有些疲累了,說得很簡單,只說拐賣婦女兒童,行不法買賣的人,死後便會入刀鋸地獄,被小鬼從雙腿往上,用刀鋸鋸成兩半。
因爲涉及到“小孩”這個詞彙,小黎那一陣就特別故意的一個人往街上走,那時候他才四歲,小胳膊小腿,出了街也不認識人,但專門就往人多的地方去。
他是盼着來個人把他拐了,這樣他說不定就能見識見識那人販子是怎麼被鋸成兩半的。
年紀尚小的他滿腦子天馬行空,也算不清死前被鋸還是死後被鋸的區別,就知道被鋸開很好玩,腸子內臟流的滿地都是,肯定特別過癮。
當然最後他並沒有被拐賣,曲江府又不是別的地方,別說他一個人在人多的地方走,就是在人少的地方,但凡見過他的,都會第一時間把他往衙門裡送。
沒別的原因,這孩子是衙門仵作柳先生的獨生子,就是街邊要飯的乞丐都知道這事兒,誰讓柳先生名氣大呢。
小黎就這麼出去溜達,後來日子久了,小傢伙也沒耐心了,漸漸就把人販子這事兒忘了。
可畢竟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如今再看到這具被劈開的屍體,小黎就覺得,原來並沒有以前認爲的那麼好玩過癮。
死的這麼難看,也不知這人生前,料到過沒有。
又盯着死屍看了一會兒,小黎找了幾把乾草,將對方的身體稍微遮了遮,就這麼等了好一會兒人,纔等到遠處,有密密麻麻的腳步聲過來。
來的人很多,以陳泰爲首,後面有許多熟臉,黑水村的,柏三村的,還有一些不熟的,應當是別的村莊的。
小黎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
村民們浩浩蕩蕩的走過來。
小黎看了看衆人,走過去拉住陳泰的手,道:“因爲死狀可怖,大泰叔你先認認,若是能認出,就行了,別嚇着旁人了。”
陳泰是柏三村的村長,他做代表去認人,沒人不贊成,只是在走去草叢的路上,陳泰好好的斥責了小黎一通:“你知道你昨晚這麼跑走,都快把我嚇死了嗎?我在山口等了你兩個時辰,後來還叫了人進山找,差點以爲你被狗熊給吃了!”
小黎趕緊衝過去把草叢掀開,果然,一看到屍體,陳泰不罵了,嚇得連連後退,一臉驚懼。
小黎問:“大泰叔你認識他嗎?”
陳泰哆哆嗦嗦的擡着手指,半晌,回頭指着人羣中一個男人,嚥了嚥唾沫說:“高竹,這這這,這不是你弟嗎……”
那被叫做高竹的男人愣了一下,憨厚的臉上露出幾分意外,然後扛着柴刀走出來,好奇的往草叢裡一看。
這一看,他也嚇壞了。
“高……高……高槐!高槐!”
高竹不是柏三村的人,也不是黑水村的人,他是坐落在黑水村山背後的一個叫四季村的人。
因爲小黎不見了,昨晚半夜陳泰便叫了人上山找,而他們找的方向就是穿過山體,到四季村的方向。
今日一早,他們見到四季村上山砍柴的山民,便朝他們打聽,還沒打聽出結果,就有人跑來通知他們,說找到小黎了,還在山上發現了屍體。
一聽山裡有死人,四季村的人也顧不得砍柴,紛紛跟着來看。
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黑水村和柏三村離海岸近,村民基本都是漁民,但四季村在山背面,離海比較遠,所以村民一半是漁民,一半卻是山民,山民是靠狩獵砍柴爲生,若是這山上真出了人命案子,那對他們山民來說,便是天大的麻煩。
高竹是四季村一個普通的山民,早年喪父喪母,唯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叫高槐。
但兩兄弟關係不好,高槐又好吃懶做,因此在前年的一次爭吵中,高槐離家出走,去了縣城,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
高竹對弟弟的事從來不過問。
只有一次,陳泰去縣城賣漁貨,見高槐正拽着個姑娘,往青樓里拉,才知道高槐給縣城的青樓做龜奴,專幹一些逼良爲娼的喪良心事。
後來陳泰將此事跟高竹說過,高竹聽了也就聽了,直說一輩子不會再管那個弟弟。
可如今,他弟弟死了,整個人被劈成了兩半,死的恐怖又血腥。
畢竟是一父所生的親兄弟,高竹猛地就受不了了,一邊後退,一邊捂着嘴,半晌,直接嘔了一聲,吐了起來。
陳泰也退到了人羣中,戰戰兢兢的問小黎:“高槐……高槐到底是怎麼死的?”
小黎站起身子,沒急着說別的,先問高竹:“你與死者是兄弟?”
高竹吐得黃疸水都快出來了,滿臉菜色的點頭。
小黎又問:“你們最後一次見面在何時?”
高竹搖頭:“很久沒見了,我不記得了,至少……至少兩年了……”
“你撒謊。”小傢伙稚嫩的童音,帶着冰涼的嚴厲:“你們三日內必定見過,怎會是兩年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