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琴的臉,他認真想了一下,沒能想起來。陶伊還戴着那副假面,月魂說,她似乎打定主意要戴下去了。
胸口又有些痛,甜腥在喉中衝撞了一下,他吸了口氣,把這口血咽回去。
那一日,在頤美府的大殿裡和雲墨相鬥,雲墨可能是打定主意和他同歸於盡的吧,招招不要命地攻擊,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雲墨身上有如此強大的能量,遠不像他探知的不諳武功。他輕了敵,一戰下來,居然各有所傷。十一和龍青雅不參戰,只在旁邊靜觀着,直到龍元澈突然發難,他們才從冰潭逃生。而他,又犯情毒,又接連打了好幾場惡戰,體力早就透支,現在能站在這裡,已經是強撐着一股勁頭了。
“不僅是燕周設了卡,大吳,也如此,你過不去的。”
龍皓焱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手一輕擡,將領們才率衆謝了恩,繼續往前行去。烏錐慢慢走到了他身邊,他用手輕拍了一下烏錐,它便跪了下去。
“現在太亂,等安定下來,朕,派人送你過去,上馬吧,跟朕回營,朕保證回營之後,不出現在你眼前。”
他退後了兩步,靜靜地看着她。
陶伊依然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說:
“陛下請回,陶伊說過,今世不要再相見,我殺不得你,也請你放過我。”
低頭,強忍,終是沒能忍住,身形疾,手指輕彈,已經點了她的昏睡穴。他實在要回營去了,沒有時間再和她癡纏,可是也不會把她放在這大道上任她獨自行走,這道上多是從戰場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男人,他們需要發泄的機會,單身在路上行走的女人,便是這機會。
把她抱上烏錐,揚鞭便往大營疾馳而去。
這大軍,就像看不到眼前的一幕一樣,一點議論的聲音也沒有發出。
昏睡了多久?
她吸了口氣,坐了起來。
在谷中時,她日夜想出谷,所以日夜難以入眠,精神也極其疲憊了,這回被他點了昏睡穴,狠狠地睡了一回,精神倒也好了許多。
那個人,只知道強迫!
咬了咬脣,下了牀,牀邊有嗚咽的聲音,他居然把灰灰也給她帶來了,這會子,它正趴在她的鞋邊,可憐巴巴地望着她。
帳簾掀開,外面,又是陰雨綿綿的天氣,細雨飛飛中,馬蹄聲紛亂,只是,聽不到說話聲。她輕擰着眉,看着外面進進出出的軍士們。
“姑娘醒了?姑娘搭把手吧。”一個女子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側過臉看去,一個約莫十多歲的青衣布褲的女孩子正在盆裡擰着衣服,勁兒太小,水擰不幹。
陶伊走過去,接住了那一頭,幫她擰了起來。
“姑娘真能睡,睡了四天了,我晾了衣,就去端東西過來給姑娘吃。”女孩子一咧嘴,笑着說道。
“這是哪裡?”陶伊輕聲問道。
“月歸營,是月將軍把姑娘帶回來的。”
心裡總算舒坦了一點點,只要不是那個男人身邊,都能勉強呆着。
“陶姑娘,將軍有請。”不多會兒,便有個軍士匆匆跑過來,抱拳禮貌地說道。
侍衛掀開了帳簾,陶伊走了進去。
月魂正坐在案後看着軍文,第一次看他穿盔甲,威武中又帶了幾分儒雅,見陶伊進來,他站起來,笑着說道:
“陶姑娘醒了。”
“將軍召陶伊,請問有何事吩咐?”陶伊施了禮,輕聲問道。
“大吳派了使者過來,想見你。”
心跳,立刻加了速,是雲墨派來接自己的嗎?她緊張地看向了大帳,雲墨揮了揮手,侍衛立刻帶着使者走了進來。
是威天昊!
是他身邊最信任的人,來接自己嗎?陶伊上前了兩步,緊張地看向了他。
“見過將軍。”威天昊行了禮,看向了陶伊:
“陶姑娘平安,陛下就安心了。”
“他……好嗎?”陶伊扶着椅子的靠背,手指都有些發抖。
“陛下很好。”威天昊轉過身,看着月魂低聲說道:
“可否請將軍迴避?我們陛下有幾句話要在下轉告陶姑娘。”
月魂點點頭,出了大帳。帳裡頓時安靜下來,陶伊緊張地咬了咬脣,指了指椅子,小聲說:
“威少爺請坐。”
威天昊卻沒過去,看着她,小聲說道:
“陶姑娘,我知道你和陛下的感情,可是事已至此,已無可挽回,青陽皇族,不能再接受你,你可以理解陛下嗎?”
陶伊難過地低下了頭,手指緊緊地擰在了一起,是,龍皓焱也這樣說過。
“我知道,這不是姑娘的錯,可是,你畢竟和他有了……陛下現在很爲難,姑娘應該明白。”
兩行淚落下來,陶伊側過了臉,看向大帳上掛着的虎皮,吸了吸鼻子,小聲說:
“是,我懂。”
“陛下讓我把這個還給姑娘,請姑娘今後一定要保重自己。”威天昊從懷裡掏出一枚玉扣來,這是陶伊送他的,唯一一件物品。
每天,上山打柴,分明背不動,卻又強行讓自己背了更重的,除了給劉家用的那一份,多餘的,她便悄悄去換了銅板,一枚枚地存着,然後買了這個不值錢的小物件。
上面,有一個篆刻的月字,是她央求鎮上的老玉匠刻上去的,條件是爲他洗一個月的衣服。
如今,他要把這個退給她了!
玉扣在手心裡,溫溫的,帶着威天昊的體溫,不是他的!
“謝謝威少爺。”陶伊吸了吸鼻子,把眼淚逼回去,把玉扣放進了小香袋中。
“陶姑娘。”威天昊的面上露出了爲難的神色,似乎還有話要說。
“威少爺儘管說吧,陶伊浮萍一片,沒什麼還能打擊到陶伊。”
陶伊擠出微笑來,看向他。幽暗的光線裡,她淚盈盈,也笑盈盈,威天昊猶豫了起來,下面的話,更加殘忍,他,不忍心!
他永遠都記得,最初被龍皓焱俘虜時,雖然是雲墨求得龍皓焱信任的苦肉計,可卻被太果斷的龍皓焱打斷了計劃,讓他們危機當頭,生命攸關,正是這小女子,勇敢而大膽地拖住了時間,纔等到雲墨到來,才讓他保得了性命。
而現在,他卻要說出那樣殘忍的話來,不光是同情,更有憐惜。
“太夫人讓在下問姑娘幾句話。”猶豫了好久,他纔開口說道。
“什麼話?”
陶伊低笑了一聲,心裡不好的預感涌起來,雖未謀面,可是她知道這太夫人一向反對自己和雲墨在一起,理由是自己對雲墨沒有一點用處。
“太夫人問,姑娘是否真的愛陛下?”
“是。”
陶伊擡手,擦掉臉上的淚,搞什麼?哭個不停!娘說,一個人的眼淚是有份量的,流光了,就沒有了,沒有眼淚怎麼行?比如今後,出嫁的時候是要哭的,否則會被人笑話!
“陛下爲了姑娘,嘔血數天才緩過神來,姑娘是否願意爲陛下做一件事。”
“我能做什麼?你說。”
他又嘔出血了嗎?陶伊抿了抿脣,淚水太鹹了,曬乾了也會變成鹽吧?以後做菜,不要放鹽了,放眼淚吧。
“太夫人想尊姑娘爲明珠公主,和親燕周。你知道,雖然陛下送回了你的玉扣,那是因爲陛下知道你身受奇毒,得呆在燕周皇帝的身邊才安全,他的心一直都在你的身上。大吳皇后人選必須是從鳳夙門中選出,如果陛下仍然不肯從你身上收回心,只怕鳳夙門會遷怒於陛下,不肯再出手相助……起兵的資金都是來自鳳夙門,只有你做了燕周帝的寵妃,他纔會徹底死心,把心思放到天下之上。另外,大吳剛復國,也需要時間喘息,如果燕周帝在今年之內出兵攻打,我們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燕周帝心儀姑娘,姑娘能否爲大吳拖延一絲半點時間?”
威天昊有些羞愧起來,這個要求,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可是,只要有機會,他們都得一試。
到底是太夫人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陶伊低低地笑起來,眼前白晃晃的一片,看不清威天昊的容顏,也看不清這天,是白天,還是黑夜?
不對,她只是小寡婦,偶然間被龍皓焱拖進了山洞,沒了清白。
她管這天下誰勝誰負呢!她要回齊魯的鄉下去,去當自己的小寡婦!可是,爲什麼這些話她說不出口,反而笑着點了點頭,說:
“好啊,這樣好。”
威天昊楞住了,她的模樣不太對,似笑非笑,似哭又非哭,他遲疑着問道:
“陶姑娘,你是否沒聽清在下的話?”
“我聽懂了,就是讓我去做龍皓焱的妾嘛!很好,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你知道嗎,我那天回來的時候,路上全是他的兵,好多好多人,那樣跪着,烏壓壓一片,都看不到盡頭,好威風,好神氣,你們要封我做公主是不是?這樣好,我也有背景了,不怕那些女人欺負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威天昊靜靜地看着她,她擡手擦了擦眼淚,說:
“威少爺,我還要幫人幹活,先告退了。”
她站起來,快步就往外走去。
門口,月魂一臉悲憫。
陶伊終是沒忍住,掩着嘴就往前衝去。
月魂,你這是什麼眼神?我很可憐嗎?不是,我不可憐,你看,我只是小寡婦,卻認識了兩個皇帝,他們,都說喜歡我!
雖然,一個不再喜歡,一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歡!
可是,他們都是皇帝。
我不可憐,我一點也不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