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睜開眼,房間裡有人,雖然沒有呼吸聲,但她的衣裙擦過牀柱,“悉悉”地響。
“你醒了?”薩賓娜說,“睡覺是最浪費時間的東西,朱姬,我需要你的夜晚。”
“啊!”我大叫,在牀上一躍而起。瘋子!她竟然跟到我的房裡來了。
“別怕。”她說,走過來,手從牀單上摸過,一路延到我身上。她的手真冷,我像觸電似地彈開去,狂叫,“離我遠點,你想幹什麼?”
“你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黑暗裡看不到人,她只是一抹聲音,錚錚有金屬的餘韻,她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抖着手去開燈,看到她坐在牀邊,眼睛裡閃出渴望的光。
無奈,只好起來穿衣服。
她把我帶出城堡,白天接我的司機把車開到一棟老式的樓房前。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幾乎要哭了,電影裡殺人時都是這樣,這叫做第一犯罪現場。
“別怕,我要你看一點東西。”
她幾乎是捉住我下了車,架着我進了門。
那棟樓房真是古舊,看模樣不會比她的城堡更年輕,牆紙早泛黃,水晶燈鍍金燈架上斑斑的黑跡,而且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桌面上一層灰。
“來,仔細看看這裡,你可有印象?”她把我推進房間,把所有燈打開,迫不及待地看我的反應。
“這裡好舊。”我戰戰兢兢地打量四周,這麼古老的地方,陰森森的,看得我心悸。
“真的沒有印象?”她急,瞪我,“你好好看。”
我們像兩隻大老鼠般在屋內行走,我被迫去撫摸每一張桌子、椅子,她甚至逼我把臉貼在污穢的牆壁上。
“夠了!”我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大叫起來,“你要殺就儘管來殺,別再逼我啦!”
“你怎麼會沒有了記憶!”她咬牙切齒,神色不比我清醒多少,“朱姬,我找了你這麼久,你卻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不記得了!”我罵她,“神經病,就算有前世今生,我早喝過孟婆湯啦,會記得什麼!”
她狂怒,抓住我頭髮要往牆上撞,想了想,忍住,把我的頭頂在牆壁上,惡狠狠地道:“我管你喝過什麼,這一輩子我終於找到你們,等了那麼久,我決不會放過你們的。”
她的力氣真大,抵得我面上疼痛,我貼住的大約是一幅畫,上面凹凸不平。
“來,看看這個。”她突然大力把我頭髮拉開,一手提起桌上臺燈,讓我的臉對着牆面看。
那果然是一幅油畫,畫中一個女子坐在絲絨長沙發上,筆直黑沉的長髮,面孔像羊脂玉一般白膩,她的眼珠是黑色,明亮若星辰。
“看,這就是以前的你。”她欣喜萬分,“這是澤爲你作的畫,你不記得嗎?”
我呆呆看那畫中美人,果然,她的五官與我相似,但,比我美了千倍萬倍。可是她的眼睛,如此憂傷刻骨,像有無數領悟絕望隱藏其間,她努力要關住它們,可是,卻顯得更加矛盾
不知不覺中,薩賓娜鬆了手,我自己慢慢走過去,用手撫摸畫中人的臉。
“她真美。”我喃喃自語,“可是爲什麼眼神這麼憂鬱?她過得不好嗎?”
“不錯。”薩賓娜笑,“她不快活,一直就是這種模樣,到死都是這樣。”
她把檯燈舉得高高的,映着畫中人的臉,那雙憂鬱的眼睛,幾乎可以穿透我的身體。她穿着華麗的衣裳,戴名貴首飾,有專人爲她作畫,生活如寶如珠,可是她仍然傷心,爲什麼?
突然,我心頭大痛,如有千斤巨石壓下來,不是撞,只是甸甸地壓着,透不過氣來,我捂着胸,不自覺慢慢弓起腰。
“你怎麼了?”薩賓娜驚喜地笑,“你想起來什麼了嗎?”
不,我根本想不出什麼前生的模樣,可在這一刻,我分明感受到畫中人的痛苦,她是怎麼死的?我覺得,或許,在身體死之前,她的心已經死了,你看,那雙眼裡的悲哀,簡直幻滅若灰燼。
“朱姬,你想起來了?”她抓住我不放,眼裡發光,“我找了你這些年,尋遍各個國家,只爲等這一刻到來,你快同我說話,你看我這些年是不是改變很多?”
“對不起。”我說,“我以前並不認識你。”
“你撒謊!”她臉色本就蒼白,此刻透出死青色,十指尖尖幾乎刺入我的身體,我吃痛不住,叫出聲來,“,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怎麼可以這樣。”她狂叫,聲音蓋過我,如一個瘋婦,然而有着大紅嘴脣雪白冷靜的臉,在房間中嘶嘶尖利,“朱姬,你可以變得醜、笨、窮,但你怎麼能忘記以前。”
我正懷疑她的神經快要到崩潰邊緣,她又鬆了手,把我推到牆角處。
“你是故意的!”她瞪我,說,“你故意在死前詛咒我,因爲如果沒有我,你就不會死,你恨我和笙,你咒我,說我不會再快樂,朱姬,你果然得逞了,可是現在,你居然說不記得了。”
“我……”
“閉嘴。”她怒喝,我啞了聲音,老實地蜷在牆角。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很想找人說說話,她能夠知道以前的薩賓娜與現在的薩賓娜的區別,這些年,我唯一的樂趣,便是能找到你們……”
她並不看我,瞪着房間的某處,可又是在對我說話,我摸不着頭腦,渾身打顫,縮在地板上。
“看,你都忘了,真開心呀,人就像張白紙,塗塗抹抹過一生,然後再復來,不必帶有以前的印跡,原來,忘記纔是一切歡樂的源泉。”
她再看我時,臉孔還是陰白,但眼睛卻已經變了,有了種領悟的、絕望的神情,就像牆上掛的那幅畫,悲傷至灰燼。
“多可笑,我和笙打了個賭,一定能找到你們,一定能讓你們在一起,可你們都已經忘了,各自尋找新的情侶,雖然你仍然是黑長髮,澤保留着臨死時的濃綠色眼睛,你們仍不自覺的喜愛彼此的模樣,但你們終究都忘記了。”
她說得那麼悲傷,漸漸的,我開始受到感動,就算她是一個瘋女人,可她的不快樂卻是真實,我在心裡很可憐她。
“朱姬,這些年我很迷茫,但我開始有些明白你死前說的話,原來變身後,一切都會不同。”
她呆呆立在房中,燈光柔和,照得她身影蕭瑟,寂寞無邊。
不知多久後,我們一起上車離開,她始終沒有再說話,臉上有懨懨的疲態,也不願看我,獨自向一隅沉默。
“我想在今天早上離開城堡。”我小心翼翼的,看她的臉說話,“還是不打擾你們了,我有朋友在法國,他會陪我過聖誕。”
她仍舊不響。
司機把車子開得飛快,窗外的風景一排排向後撲倒。夜涼如水,此時,我想起僻西來,奇怪,每次當我想起他,在我的腦海裡首先躍出的,是他那雙淺碧的眼睛,如果顏色能再深一些,再深一些,該有多好呀。
進城堡時,管家匆匆迎出來:“主人,昨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有一個男人來找戴,他在這裡大吵大鬧,一直等到現在都不肯走。”
他話還未說完,我就聽到有人在隔壁大叫:“再不把她交出來,我就要報警啦!說,你們把我未婚妻弄到哪裡去了?她是到這裡來過聖誕的,你們休想騙我說她不在這。”
“僻西!”我喜出望外,他竟然來找我了。
果然,當我奔入房間,只見他頭髮毛燥,衣衫不整,還真是坐了一整夜了,鬍鬚長出好多,站不動,就坐在椅子上,嘴裡罵個不停:“要是你們不把她交出來,我找人來踏平整個城堡。”
“僻西!”我叫,責怪地瞪他,可是老是用不出力,終於還是衝過去,撲到他懷裡。
“祺祺!”他跳起來,迎住我,一把抱牢,“你死到哪裡去了?居然乘我不在同別人出去鬼混,一整夜也不回來,我……”
天,他真囉嗦,聽得我連連拍打他後背。
這時,我看到了亞索與伊麗莎白,他們就站在房間裡,還有怪脾氣的男主人笙,他還是老樣子,冷冷地,嘲笑似地睨我。
“唉喲,對不起。”我忙從僻西懷裡鑽出來,“我男朋友只是過於擔心我,如果有什麼說錯話的地方請千萬原諒他。”
“沒事。”亞索眨眨眼,笑,“辛先生的心情我很能理解。”
“哼。”笙淡淡道,“人倒是全齊了,但這一切有什麼意思,薩賓娜,你可曾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沒了,都沒有了。”薩賓娜喃喃地,走過去拉住他的手,“笙,我要的東西永遠都不會得到,他們都忘記了,只有我仍記得,而且無邊無盡地等下去,我的結局在哪裡?永遠在一日日中重複?或者我該考慮今天不離開,像朱姬一樣到太陽下重頭來過……”
她一個勁地說着古怪的話,停不下來,笙皺眉,喝她:“你胡說什麼?你果然越來越像朱姬,薩賓娜,你叫我失望。”
他粗魯地,用力扯着她向門外走去,看也不看房裡的衆人。
“僻西,我愛你。”我低低說,實在剋制不住滿腔的歡喜,重新又撲到他懷裡,像條八爪魚一般整個人纏到他身上,模樣一定很不雅,擡起頭,我發現亞索與伊麗莎白在偷偷地笑。
微笑……
苔碧色……
他沒有走……
突然的,有一些模糊的悲傷籠罩慢慢升起,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我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