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我問,“澤你爲什麼這樣幫助保護我?僅僅是爲了找一個夥伴嗎?”
他頓住,想了想:“也許我同你很有緣。”
“是嗎?”我不信,笑,皮膚是緊繃的,自嘴角牽動到眼瞼,此時一定像極了妖魔。
“澤,也許,是因爲你也寂寞,所以你如此護着我,因爲我的矛盾能緩解些你的空虛。”
他一愣:“也許。”
我突然胸口不舒服,側過臉,避開。
“怎麼了?”他嘆,“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來,喝我的血,我們一起聽審判。”
他努力地,自己咬開手腕,眼角處血光一瞬,我“咯咯”地喉間作響,拼不住,撲倒在地上。
“過來,聽話。”他哄我,手上已是一片燦白,“自己咬開了喝。朱姬,我不想看到你在他們面前軟弱成這樣。”
可是軟弱已成了我的特點,因爲我的軟弱不自救,他纔會這樣另眼相待,笙說得對,我們沒有感情,也不能有任何感情,一切寄託都是多餘,人類固然是勢不兩立的敵對,自己的夥伴,也只是夥伴而已。
我擰頭,惡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艾蘭爾一共請了八位族人來,其中有些是我曾見過的,他們代表了八個不同的地區,也代表了最高的權力隊伍。
當他們在鐵欄外半環形立定,笙擡進一個長長的棺材。“託運屍體向來是最容易的事情。”他笑,“人類相軋相爭,對死人卻萬分尊重。”
他蹲下去把棺材蓋啓開,於是我見到那具屍體,在何其變身前的那個人,他果然沒有腐爛,身體僵硬如石,五官四肢扭曲。
“諸位,請仔細看。”笙指着屍體喉口,“見到那些齒印嗎,它們已同屍體一起變成了化石。”
“胡說。”澤突然冷冷道,“齒印能代表什麼?有可能是朱姬的,也有可能是你自己的。既然你這樣希望她死,自然也可能下手嫁禍於她。”
說這話時他臉色蒼白,因爲分了一半血液給我,他只是勉強支撐着。
“哈,狡辯!”笙冷笑,“我早知道你會這麼說,澤,今天在這裡的都是族裡長老,他們自然能看出區別,而你,你一直只是個騙子。”
“住口。”艾蘭爾發話,“笙,不許在我面前口角。”
他轉向我:“朱姬,你可承認這一切?”
“別承認。”澤急道,“牙印是不能辨別的,朱姬,不要入了圈套。”
他真是想救我,我悶着悲傷,可是救了我又能怎麼樣?我只是一隻過早成形的吸血鬼,矛盾、軟弱、悲觀、不自信,我若活下來,需要面對的,將是無數個同樣寂寞同樣悲觀的夜晚,如果說吸血鬼也有生命,薩賓娜才更配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纔要說話。
笙忽然打斷:“不錯,也許牙印不能辨識,但我還有證人,我自己是證人,薩賓娜也是。”
“什麼意思?”艾蘭爾皺眉,“薩賓娜與此事又有什麼關係?”
“我想說的是……”笙昂起頭,大聲地,“朱姬殺了族人,澤也同樣如此,他殺了朱姬的夥伴——何其。”
“啊。”耳邊有人低叫,我好不容易纔查覺,驚叫的人是我自己。
“如果我沒有記錯,何其是死於人類之手。”艾蘭爾顯然偏愛澤,他瞪着笙,“你不要太過份了,休要胡說。”
“澤早在與朱姬相認前就事先結識了何其,他這樣做是有預謀的,他要何其死,這樣,他便能讓朱姬落了單,順理成章地提出照顧她,成爲她的夥伴。”笙邊說邊笑,得意非凡,“薩賓娜曾經看到他與何其在一起,他故意教唆何其去攻擊遊客,然後通知那人的朋友,不錯,雖然他沒有親手殺了何其,可何其卻是因他而死的。”
所有的人愣住,想不到他還存着這樣一道機關。
“是真的?”艾蘭爾衝口道,“澤,只要你否認,我不會相信他的一面之辭。”
澤不說話,我盯住澤雪白的面孔,他似乎很累,且無奈,什麼也不想說明。
“這是假的。”於是我叫,“笙,你只是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夥伴,爲什麼害了我還要害澤?你這樣算不算與同類相爭相軋?依我看,你也是在殺同類。”
“住口。”笙喝我。
場面頓時混亂起來,其餘人交頭接耳,噪聲一片。
“慢!”艾蘭爾做了個手勢,他們立刻又安靜下來。
“朱姬,我先要聽你的答案,然後,澤,我要聽你的。”
“我承認。”我說,“這人是我殺的。”
“我也承認。”澤緊跟着說,面無表情。
衆人譁然。笙微笑,他看一眼薩賓娜,她立在最後一排,族人們寬大的黑斗篷幾乎擋住她的紅裙。於是她奮力從人羣空隙中探出臉來,向笙微笑。
那是一種我從未有過的笑容,容光煥發,努力的,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成功的笑容。
唉,我忍不住,嘆氣。
我很希望,這樣的笑容能跟着她一輩子,尤其是在她真正瞭解了吸血鬼生涯後,不過正如澤所說的,薩賓娜是有野性的,如同笙,也許他們纔是真正的吸血鬼。
艾蘭爾無奈,去和族人商量結果,他們圍聚在一起,低頭爭論不休,一式黑色的長斗篷,看上去如深不見底的旋渦。
終於,他們商量完畢。
“既然如此,我宣佈,朱姬有罪。”艾蘭爾指着地上的屍體,“她親手殺害族人,應受陽光暴曬化灰的懲罰。至於你,澤。”他轉頭看他:“你並沒有親手殺何其,罪不致死,我們要把你監禁十日,並判你今後不許有任何夥伴。”
“好極了。”笙鼓掌,“果然公正,我很滿意這個結果。”
“你們呢?”他問我與澤。
“我不同意。”我抓住鐵欄叫,“笙這樣計算族人,爲什麼不懲罰他?”
“我會的。”艾蘭爾冷冷地,看笙一眼,“他也將受到監禁十日的懲罰。”
“無所謂。”笙憤憤地,狠狠啐一口。
“爲何不讓澤以後有夥伴?”我仍不甘心,“禁閉十天的懲罰已經夠狠了,爲什麼還不許他有朋友?”
“這用不着你插嘴。”艾蘭爾淡淡地,“這樣判罪自有道理。”
“算了。”澤突然阻止我,“朱姬,任何判決只是種結果,本來與公正公平無關。”
“胡說八道!”我拉住欄杆狂搖,用我最後的一點氣力,然而越來越絕望,慢慢地,我靠着鐵欄軟下膝蓋,澤想必很失望了,我終於還是露出狼狽神情。
“咦,她哭了。”妮達說,她本來倚在牆邊看熱鬧,此時走上來,托起我的臉,吃驚,“天,她居然還有眼淚。”
“當然。”澤說,過來推開她,擁住我,萬分珍惜,“她本來與衆不同。”
我知道自己正在落淚,這已是第二次,變身後,僅有的兩次感動,我所愛的人都將離去。
“別傷心。”澤以指尖替我擦淚,“生命是周而復始的東西,也許一切只是另一個開始。”
“我只是絕望。”我輕輕說,“澤,你有沒有聽過這麼一句話?越是預知未來,越容易感到絕望。”
“不怕。”他復轉了面色,看我,眸子是翡翠般的青碧,“咱們走着瞧。”
此時已是四點,所有的人魚貫而出,在街心豎起刑場,不過是一根長柱子,用細細的鐵鏈纏繞,妮達上來把我綁在柱子上。
“抱歉,朱姬。”她嘆,不笑的時候臉是一片陰沉的白,紅脣也做黑赤色,說,“別怪我,一切只是按照規矩辦。”
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光,萬物伸手不見五指,我靜靜地等着,他們把鐵鏈鎖得極牢,其實,這樣大可不必。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一切完畢後,艾蘭達立在我面前。
“沒有。”我說。
“你死後,薩賓娜將會成爲笙的夥伴,因此,這次由她負責監督刑罰,對此,你可有任何反對意見?”
“沒有。”我想也不想,澤說得對,結果只是一個結果,其間與公平仁慈善良淵源等一切因素無關。
“那好。我們還有事,妮達、亞銳安,你們留下來,陪薩賓娜和澤行刑。”他點點頭,與其餘人走開了。
澤立在一旁,凝視我,始終沉默。
“朱姬,你可別怨我。”薩賓娜走過來將我衣襟理齊,嘆,“人不爲已天誅地滅,你本來就活得不痛快,爲什麼不把機會讓給我。”
“沒問題。”我說,又提醒她,“不必替我整理衣服,反正太陽一出來便會全部化作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