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黑暗凝固

“怕什麼?”我甚至還在微笑,“反正不是你自己的血,既然你這麼嗜殺勇猛,索性今天我讓你看個完全明白,記住,你身體裡流的是什麼!”

我曾怨恨過章巖的頑固不化,也曾厭怒過笙的冷冰無情,但何其只讓我覺到噁心,尤其此刻,我手探入他體內,冰冷的,稠密似濃漿,令我又一次想到笙,雖然我恨他,駁斥他的言行,可我卻仍在延續他的一切,無奈沮喪就像這一刻,冷的,稠的,甩手不清,我止不住地噁心。

放何其走時,他已經軟弱無力。

“我不會殺你。正如你也殺不了我。”我說,“何其,變身後就不會有死亡,你早該知道。”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迎面撞到匆匆趕來的管家,驚惶失措地問:“出了什麼事?剛纔是誰在叫?”

他驀然看到何其身上的血紅,呆住。

“沒事,他只是輕傷,自己會去找醫生。”我回頭去看劉夫人。

她倒在輪椅裡,面色比輪椅扶手不見得好多少,黃中透出鐵青,翻着眼白,喉口“咯咯”喘氣。

我與管家把她扶到牀榻上,他不住發抖,輕喚她:“夫人?夫人?”

她終於清醒過來,略緩了氣息,不自禁地抓住我,斷斷續續地說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話。

我細聽,她說的是:“五歲時鄰家富人院裡有一顆芒果樹,會結出黃澄的果實,我垂涎了很久,想盡一切辦法越過高牆去,可是,那黃皮果真酸。”她邊說邊皺起眉,似乎在嘴裡嚼着澀口的果實,嘆,“實在太難吃。”

管家不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說:“我去找醫生。”

他惶惶離開,留下我在她身邊。

她用力地抓住我,繼續說:“葉舜成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等不及去翻開他的櫃子,裡面有大把現鈔與成堆的金條,那麼多的現鈔,我不知道怎麼用,於是用來烤火玩,燒起來“蓬蓬”的響,可是我還是捨不得。”

她的指尖緊緊扣住我手背,刺到肌膚裡,滲出血色液體,我自己的血,也是稠的,它無法流動,冰冷濃烈地盈脹在傷口旁。

我聽到遠處醫生正匆匆趕來,管家邊跑邊說:“快,她大概不行了。”

“我知道。”我嘆,不知道是對誰說,很無奈,如同她曾經端着辛苦採得的酸果,如同她於某夜燒掉費心機賺來的紙錢,我從未有如此感受過,生命神秘至不可說,痛苦至不可感,悲哀至不可覺。

“夫人。”門外的人急急趕入,醫生放下工具爲她檢查,管家不住擦着眼睛。“唉!”他喃喃自嘆,“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又該怎麼辦?”

我低頭看了自己手背,原先的傷痕已經消失無影,那些稠且濃的血,我自己的血,我無法看見。

然而她還是活了下來,兩天後,醫生得意地宣佈她已渡過危險期,所有人大聲歡呼,我立在門旁,看了許多,轉身,發覺鏡中的自己嘴脣上翹,原來,我也在高興。

“我以爲我要死了。”她略好了些,拉着我在房裡閒聊。病人的房間裡有厚厚絲絨窗簾,帳幔沉沉,分不明黑夜白天,我陪着她,在幽暗陰影裡說話。

“我似乎看到了一隻巨大的黑洞。”她告訴我,“黑幽幽的一張口,我知道里面路很長,沒有一絲亮光,我很害怕,卻又回不了身。”

“可是你還是回來了。”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上,滾燙的一杯水,自我冰冷的掌上轉到她掌心,她恍若不覺。

“可我還是要走的。”她只是嘆,“那條路,無論如何總要走一遭。”

看得出她嚇壞了,因此乖乖地吃藥,不再喝罵下人嘲諷管家,她朦朧的眼球裡裹着膜,像層薄紗,看不甚清。

同樣的,我也看不清,雖然耳敏目銳,我可以隔着牆壁聽到人們腳步急促,無須走那一段黑暗孤獨的洞穴,但我算不到,劉夫人未死,何其卻先死了。

那一日,我照例起身陪她吃晚餐,坐在長長的餐桌前,與劉夫人兩頭相望,這幾天她身子又好了些,喜歡吃煎得嫩嫩的雞蛋,還逼人請廚子做中國菜。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麼?”吃了一半時,她放下刀叉問我。

我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偶爾,我抿一口。

“你男人出事了。”她嘆,“他死了,知道嗎?上了泰晤士報頭條。”

我不識那些彎彎曲曲彼邦的字,連鳥語也似懂非懂。於是她把消息說給我聽。

“昨天晚上,一名遊客在塞納河旁遭黑衣男子襲擊,同行的遊客聽到呼救聲趕去,圍堵者以桃木手杖直刺入黑衣男子身上,男子立刻倒地死了,警察把屍體隔離在街頭,可天才一亮,屍體就消失,地上只餘一堆灰。”

她認真地看着我:“對此,當地人並不很驚駭奇怪,朱姬,原來你們早有名字,在法國,他們稱之爲吸血鬼。”

吸血鬼?我默默唸誦,原來,我到底不過是一隻鬼。

“你要小心,報紙上說,傳說中的吸血鬼是成雙作對出動的,因此他們佈下人手圍狩你,外面很不太平。”

難得她關心,我不說話,自己一遍遍低頭看着手裡的玻璃杯,透明乾淨的水,記得第一次見何其,他的眼神如水,可現在,他成了一堆灰。

死亡,原先只困擾劉夫人,可現在,我也彷彿看到那隻黑洞,深不見底。

“今晚你還是不要出去了吧。”她輕輕說,“放心,我還有藥、僕人、錢,有我在,你就不用擔心。”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關心照顧,念及我們的各自立場,我挑了挑眉,嘲諷地笑。

“只是我畢竟活不了許久,朱姬,也許我們該想個好辦法,免得我走後,你孤身一人沒有着落。”

我突然笑不出來,低頭把她的話細細想了一遍,鬱郁薄發,沉悶至痛不可擋。終於,還是勉強笑,說:“你錯了,也許我從來就是孤身一人,有沒有你,都一樣。”

她喉口噎住,下面的話堵截在半空,彷彿被人臨空抽了一鞭子,想要呼痛,卻找不到對象。

我若無其事地繼續喝水,隱約地,竟有種期待,想不到在這遙遠的彼邦,居然可以得知自己的來歷,吸血鬼,簡單明瞭,老天可憐,總算是有了歸位,我吸血,我是一隻鬼。

她仍舊爲我用藥麻醉了一個僕人。其實她不知道,一個人睡着時血液流動緩慢,缺乏生命活躍的誘美。我充了飢,披上外衣,推門走出戶外。

此地的夜也是沉寂,沿河而上,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設有一個小酒館,人們聚在裡面飲酒作樂,我注意男子身邊大多佩有手杖,桃木的,兩頭鑲着銀柄銀頂,頂尖是一種鈍的利。

月光探出頭來,銀光一寒,我突然心悸。

逃也似地往回奔。

劉夫人已經睡去,我似只巨大的鼠,在黑暗的房中穿延而過,壁上懸着油畫彩幔,水晶纓絡燈,鍍金小裝飾,風吹得玻璃窗格晃一晃,房間裡無數個小亮點晶瑩一現。

靜寂中,我突然停下來,轉頭,盯着牆角看。

那裡垂着厚厚苔綠絲絨窗簾,一堆深碧濃綠中,有東西也在發光。這不是水晶簾結、鍍金絲絡,不是明晃晃的窗框、玻璃反射的餘耀,那是一張男人的臉,蒼白如玉,我怔怔看他,甚至以爲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好。”他微笑,“你就是朱姬?”

黑暗凝固,全世界只餘下他的臉,高貴更甚笙,清秀猶過何其,吸血鬼,這裡的人如是說,他們明白又清醒,我早料到,彼方早有先例,我會再見到自己的同族。

“我是澤。”他繼續說,“笙已把你的事告訴我,我在到處找你,很遺憾,你的朋友死了。”

我點頭,完全是一種本能反應。

“我只是很奇怪,你怎麼給自己找了這麼個安身的地方?誰這麼大膽子肯包容你?朱姬,你的經歷讓我好奇。”

說話間他從重重絲絨簾裡走出來,棕紅色頭髮,深綠眼睛,看得出他不是來自中國,可那有什麼重要?他是我的同族。

“當初我讓笙變身,是因爲黑頭髮黑眼睛的同伴實在太少,還有他獨特的生活背景,來自東方的古老家族,我需要滲入另一片開闊土地。”

我呆呆地坐着,聽他慢慢的說,像場夢境,幕幕完全沒有聯繫。

“當初我甚至準備與他一同去中國,可在行李託運場,人們犯了錯,我們被迫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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