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我也以銳利回視她,“劉夫人快人快語,說話不知有多麻利爽快。”
她緊緊盯住我,半天,忽然松下臉來,嘆:“唉,年輕人。”這一瞬間,她的驕橫神情褪了去,換上些落寞神情,喃喃道:“時光如流水,走遠了,遠了……”
我沉默,她是在哀怨死亡將至吧,可是,她永遠不會知道,沒有死亡的日子更難捱。“唉。”這次卻是我在嘆氣。
艙房裡又一次安靜下來。陳先生果然動作緩慢,到現在仍沒有回來,艙裡燈光昏暗,對面的劉老夫人已完全墮入了自己的回憶天地,我看着她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偶爾眼角一突突地跳動。
忍不住問她:“劉夫人是在悵然青春不再麼?如果此刻上天再給夫人一個機會選擇,您會要求什麼?”
“啊。”她驚醒似地擡頭看我,細細考慮,苦笑,“多麼奇怪的問題,我還會要求什麼?”
我靜靜看她,這是個經過了一輩子的人,各個年齡階段中所有的酸甜苦辣、生活生命曾如逝水一般自她心間流過,我無法體會這樣的時刻,就如她也無法懂得我的環境。
“我知道,自古有許多人會祈求長生,”我故意以漫不經心地口氣道,“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只要有了這條性命,什麼都可以得到,你說是不是,劉夫人?”
她擡眼看我,渾濁的眼球裡有一道精光閃過,老年人是最貼近天地的動物,他們身上有種無形奇異的視覺,可以助他們接觸到人類目光不能達到的地方。
“我只有一個要求,”她眯起眼,那縷精光縮回瞳仁,竟像是一粒寒星,“我希望自己早點死。”
我頓時一窒,像是走路一腳踏空,她的回答竟是這個,根本是在故意嘲笑我。我強壓下怒氣,冷冷道,“多麼奇怪的回答,您希望自己在什麼時候死去?”
“七年前。”她悠悠道,“夏濟生死的時候,我就知道,如果在那一天我死了,纔是最大的幸福。”
我打量她許久,發現她並不是在說假話,眼裡的光芒散了下去,她是在遙看舊事,唸叨曾經的那個人。
“夏濟生是你的丈夫嗎?看來劉夫人夫妻情深,真是至死不渝。”
“呸。”她忽然怒,“誰說那個老東西了,我說的是夏濟生。”
她的蠻橫又露出來,尖刻道:“什麼夫妻白頭偕老至死不渝天長地久,這種話你也相信?怪不得看你雖然一臉聰明樣,卻嫁了這麼個粉頭粉臉拆白黨似的男人。”
她又調轉矛頭指責起何其來了,我倒不生氣,這點她並沒有說錯,現在的何其在我眼裡,並不算是什麼,也不過是個任性無理的嬰兒。
“沒有遇到夏濟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樣的,日子也是一樣過,可是,在看到他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時,須仔細分派,不可虛度。”她不住嘆氣,“現在他死了,我不過是腔子裡多一口氣的怪物,行屍走肉的貨色,這種感覺你是不會明白的。”
啊!行屍走肉!一直以來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可也算不得鬼,卻原來有這四個字可一筆包攬進去,慼慼慘笑在等我入座,實在是量身定做,字字貼切至極。
“一生的確是很短,”她在那頭喃喃說下去,“但如果沒有可以牽掛的人,卻又可以變得很長,何夫人,如果你能到我這個年紀仍記得今天的話,你就會了解的。”
“不用。”我說:“我很瞭解,這話完全正確。”
“唉,都是爲了男人。”她嘆道,“男人這種玩竟兒,真是沒有了煩惱,有了更煩惱。可是何夫人,若是沒有煩惱,活着又有什麼樂趣?如我現在,手裡有一點錢,身邊沒有半個兒女,不需要相夫教子操勞生活,大把的時間落在抱怨上,可不是浪費時光?”
“不錯。”我完全真心實意,感同身受,這話何其不會懂,笙也不會,他們喜歡追逐生活,而不是沉溺於生活,所以他們永遠不會滿足,亦不需要任何感情外援。
“哦。”她點頭看着我,“你明白的。”
如果此刻陳品源回來,他會驚奇地發現兩個女人,一老一少,神情間默契融融,然而他同時也肯定會生氣,因爲此刻劉夫人已在談論他。
“陳品源這個男人沒有手腕魄力,把個老婆寵得像花癡。”她憤憤地,“最見不得這種輕骨頭女人,還有這種沒膽色的男人。”
“不必大動肝火。”我勸她,“夫妻相容相配就好。”
“是麼?”她看我,似笑非笑,“這算是你的夫妻經驗?還有,怎麼樣纔是一個‘好’?”
呵,她是在取笑我,此時此刻,我們的關係聯接很有些模糊不堪,祖孫的外表,閨中密友的話題,論起寂寞與夫妻之道,可謂觀點不相上下,可惜,我卻沒有她所持夏濟生的一段記憶,憑着這點,她的確有理由嘲笑我。
“夏濟生先生是怎麼死的?”我問她,“生離死別的場面又是如何模樣?”
“唉。”一提起那個男人,她的潑辣爽朗暫時沒有了用武之地,皺了眉頭,不喜不悲,“當然是老死的,上天對我已是大施捨,沒有讓他死於非命。仔細算來,他在我生命裡,陪伴了近四十五年。”
“多好!”我也嘆,“可是你的丈夫呢?夏濟生怎樣才能同他一起存在?”
“這件事說來又是件大施捨。”她哈哈笑了起來,“那個老東西在我三十二歲時便害花柳病死了。總算不用陪他白頭偕老。”
我搖頭,這位劉夫人幸虧已是高齡,想當年定然也是狂放不羈的人物,可是,她的話句句入得了我的耳,毫不做作虛假。
“砰。”門突然被推開,門外站着一個制服筆挺的船工,神色慌張地向我道:“是何夫人麼?船長請您去酒吧,有急事。”
我吃驚,看他面上表情,果然是出了事了,想必又是因何其而起的。不由暗自後悔,剛纔真不該放他出去,他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
“怎麼了?”劉夫人在身後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是……是何先生同陳先生打起來了。”那船工苦笑,“場面有些亂,船長說,還是讓何夫人去勸一下。”
“哦。”我暗暗鬆了口氣,看起來這只是在爭風吃醋,何其並沒有顯露行跡。
“我陪你去吧。”劉夫人倒也好心,“這種事情,年輕人血氣盛,壓不住的。”
她讓那船工推着輪椅,同我一起去到酒吧。
那船工沒有說明白,何其並沒有與陳先生打架,而是陳品源在奮力打他。我們進去時,只看見他拿着支手杖使勁地往何其頭上砸,幸虧一旁有幾個船工勇力拉住,杖棒在空中揮舞,打不到何其的身上。
一旁,陳夫人正自“嚶嚶”地哭泣。
“怎麼回事?”我大叫道,過去攔在中間。
“讓開!”不過一會的功夫,陳品源像是變了個人,赤紅脖子烏雞眼,立目橫眉得失了原樣,“這小子竟然敢侮辱我夫人,我要打死他!”
我不理他,自回身看何其,他雖然滿臉忿忿,倒是沒有衝動行事。給了他個褒揚的眼色,我復回過頭來,板臉,揚聲喝:“你們都放了他,他不是想要殺人麼?讓他過來殺。”
衆人本來推推搡搡,聽了這話,倒安靜下來,船工們鬆了手,陳品源大聲喘氣,立在原地並沒有衝過來。
我冷笑,劉夫人果然沒有說錯他,不過是個沒膽量的男人,匹夫之勇也不配的貨色。
“陳先生準備殺了外子?”我道,“那可是好,反正他做出這種事情,我都不會原諒他呢,不如就由陳先生親自動手打死他,也好爲我出一口惡氣。”
“哈哈。”身後,是劉夫人在大笑,現在也只有她一個人笑得出來了。
陳品源傻了眼,瞪着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理他,又轉頭罵何其:“好大的膽子,竟然在衆人面前侮辱陳夫人?你到底做了些什麼?”
“呸。”何其怒,“誰要欺負她,是她自己在勾引我。”
“你胡說!”陳先生又跳了起來,他以手杖點着何其:“剛纔我明明看到你強抱着她,想要……”到底說不下去,“唉”了一聲後,他罵,“你這下三濫的小白臉”。
“喬治,”陳夫人在身後哭得抽抽噎噎,嬌聲啼道,“我們回去,不要在這裡出醜了。”
“別怕。”陳品源立刻又強硬起來,大聲道,“羅船長,華遠輪是條盛名尊貴的洋運航線,在你的船上怎麼會有這種無賴和流氓,今天,你一定要給我個交待。”他狠狠地盯着一旁的船長,從胸口衣袋裡抽出張紙條來,使勁揮動,“駐法大使同許多政界要員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今天不處理這場惡件,我是不肯就此罷休的!”
他是在以身份逼人,迫船長對付何其。
我皺眉。這樁事情,相信大家都看得明白,如此公衆場合,何其渾身又不沾一絲酒氣,從頭到尾不過是陳夫人在勾引何其時被先生撞破,夫妻兩個不想傷和氣,便立定心思拿無官無職的年輕人開刀,用何其來保全個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