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萬壽節並無正經壽禮這一說,因皇帝年輕,且朝廷連年對三藩用兵,內廷用度極力拮簡。不過雖然並無這樣的規矩,但是後宮之中,還是自有各宮的壽禮。有的是特貢的文房之物,有的是精製日常器皿,亦有親手替皇帝所制的衣袍,種種**,不一而足。
碧落見琳琅日來只是讀書寫字,或是閒坐,或是漫步中庭,心中暗暗着急。這日天氣晴好,春日極暖,庭中芍藥初放,琳琅看了一回花,進屋中來,卻見針黹擱在那炕桌上,便微微一停,說:“這會子翻出這個來做什麼?”
碧落陪笑道:“各宮裡都忙着預備萬壽節的禮,主子若不隨大流,只怕叫人覺得失禮。”琳琅隨手拾起其間的一隻平金荷包,只繡得一半,荷包四角用赤色繡着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她隨手又撂下了,碧落道:“就這隻荷包也是極好,針腳這樣靈巧,主子何不繡完了,也是心意。”
琳琅搖一搖頭,道:“既然怕失禮,你去將我往日寫的字都拿來,我揀一幅好的,你送去乾清宮就是了。”
碧落陪笑道:“萬壽節就送幅字給萬歲爺……”琳琅望了她一眼,她素知這位主子安靜祥和,卻是打定了主意極難相勸,當下便不再言語,將往日積攢下的字幅統統都抱了來。
琳琅卻正打開看時,錦秋從外頭進來,琳琅見她臉色有異,只問:“怎麼了?”
錦秋道:“聽說萬歲爺命內務府頒了恩詔,冊畫珠爲寧貴人。”這句話一說,碧落詫異問:“哪個畫珠?乾清宮的畫珠?”錦秋道:“可不是她。”只說:“有誰能想到,竟然冊爲貴人。”說了這句,方想起這樣議論不妥,只望了琳琅一眼。因向例宮女晉妃嬪,只能從答應常在逐級晉封,畫珠本只是御前的一名宮女,此時一躍冊爲貴人,竟是大大的逾制。
琳琅卻是若無其事,闔上手中的卷軸,道:“這些個都不好,待我明兒重寫一幅。”
皇帝對畫珠的偏寵卻是日日顯出來,先是逾制冊爲貴人,然後賜她居延禧宮主位,這是嬪以上的妃嬪方能有的特權,這樣一來,竟是六宮側目,連佟貴妃都對其另眼相待,親自撥選了自己宮中的兩名宮女去延禧宮當差。
這日離萬壽節不過十日光景了,宮裡上上下下皆在預備萬壽節的大宴。琳琅去給佟貴妃問安,甫進殿門便聽見宜嬪笑聲朗朗:“貴妃姐姐這個主意真好,咱們小廚房的菜,比那御膳房強上千倍萬倍。到時咱們自己排了菜,又好吃又熱鬧。”
佟貴妃含笑盈盈,見琳琅進來行禮,命人道:“請衛主子坐。”琳琅謝過方坐下來,忽聽人回:“主子,延禧宮的寧貴人和端主子一塊兒來了。”那端嬪是一身胭色妝花納團蝠如意袍,畫珠卻穿着一身簇新寶藍織金百蝶袍,頭上半鈿的赤金鳳垂着累累的玉墜、翠環,真正是珠翠滿頭。因她們位份高,琳琅便站了起來,畫珠與端嬪皆向佟貴妃請了安,又見過了宜嬪、德嬪,大家方坐下來。
畫珠因誇佟貴妃的衣裳,德嬪原是個老實人,便道:“我瞧你這衣裳,倒像是江寧新進的織金。”畫珠道:“前兒萬歲爺新賞的,我命人趕着做出來。到底是趕工,瞧這針腳,就是粗枝大葉。”
端嬪便道:“你那個還算過得去,你看看我這件,雖不是趕工做出來,比你那針線還叫人看不進眼。”便拉了衣袖給大家瞧,正說話間,**抱了五阿哥來了。佟貴妃微笑道:“來,讓我抱抱。”接了過去,宜嬪自然近前去看孩子,德嬪本就喜歡孩子,也攏上去逗弄。
胤祺方纔百日,只睡得香甜沉酣。香色小錦被襁褓,睡得一張小臉紅撲撲,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粉妝玉琢的小臉。琳琅脣邊不由浮起一絲微笑來,忽聽畫珠道:“宜姐姐真是好福氣,五阿哥生得這樣好,長大了必也有出息。”端嬪笑道:“你倒不必急,等明年春上,你替萬歲爺添個小阿哥也就是了。”畫珠嬌臉暈紅,卻輕輕啐了她一口。
大家坐了片刻,因萬壽節將近,宮中事多,諸多事務各處總管皆要來請貴妃的懿旨,大家便皆辭出來。琳琅本走在最後,畫珠卻遙遙立住了腳,遠遠笑着說:“咱們好一陣功夫沒見了,一同逛園子去吧。”
琳琅道:“琳琅住的遠,又不順路,下回再陪貴人姐姐逛罷。”
畫珠卻眼圈一紅,問:“琳琅,你是在怪我?”
她輕輕搖了搖頭,畫珠與她視線相接,只覺得她眼中微漾笑意,道:“我怎麼能怪你。”畫珠急急忙忙的說:“咱們當年是一塊兒進宮,後來皇上待你那樣,我真沒作別的想頭,真的。如今……如今你可是要與我生分了?”
琳琅不覺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得回去了。”畫珠無奈,只得目送她漸去漸遠,那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面裡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不冷。
宮牆下陰涼如秋,過不多時,宜嬪從後頭過來,見着她便笑道:“你怎麼才走到這裡?我和德姐姐說了好一會子話呢。”她這幾日常去儲秀宮閒坐,琳琅知她心思豁朗,待她倒是不像旁人。兩人一同回去,講些宮中閒話,宜嬪自然話題不離五阿哥,琳琅一路只是靜靜含笑聽着。
碧落見琳琅回來,膳後侍候她歇午覺,見她闔眼睡着,替她蓋好了絲棉錦被,方欲退出去,忽聽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想要個孩子。”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輕輕揚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年輕,日後來日方長,替萬歲爺添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她嗯了一聲,似是喃喃自語:“來日方長……”又闔上眼去,碧落久久不聞她再言語,以爲她睡着了,方輕輕站起身來,忽聽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只當是作夢罷。”碧落心中一陣酸楚,只勸不得罷了。
琳琅歇了午覺起來,卻命錦秋取了筆墨來,細細寫了一幅字,擱在窗下慢慢風乾了墨跡,親手慢慢捲成一軸,碧落看她緩緩卷着,終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轉過臉交到她手中,對她道:“這個送去乾清宮,對李諳達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請他務必轉呈。”想了一想,開了屜子,碧落見是明黃色的繡芙蓉荷包,知是御賜之物,琳琅卻從荷包裡倒出一把金瓜子給碧落,道:“只怕李諳達不容易見着,這個你給乾清宮的小豐子,叫他去請李諳達。”卻將那荷包給碧落,道:“將這個給李諳達瞧,就說我求他幫個忙。”脣角慢慢倒似浮起淒涼的笑意來。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見着李德全。李德全接了這字幅在手裡,不知上面寫了什麼,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晚間覷見皇帝得空,道:“各宮裡主子都送了禮來,萬歲爺要不要瞧瞧?”皇帝搖一搖頭,說:“朕乏了,不看了。”李德全尋思了片刻,陪笑道:“宜主子送給萬歲爺的東西倒別緻,是西洋小琴。”皇帝隨口道:“那朕就瞧瞧。”李德全輕輕拍一拍手,小太監捧入數只大方盤,皇帝漫不經心的瞧去,不過是些玩器衣物之類,忽見打頭的小太監捧的盤中有一幅卷軸,便問李德全:“倒還有人送朕字畫?這是誰送的?”
李德全陪笑道:“各宮的主子陸陸續續打發人來,奴才也不記得這是哪位主子送來的,請萬歲爺治罪。”皇帝唔了一聲,說:“你如今真是無法無天了。”嚇了李德全趕緊道:“奴才不敢。”皇帝一時倒未多想,示意小太監打開來。
這一打開,皇帝卻怔在了那裡,李德全偷眼打量他的臉色,只覺得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像是極爲平靜,他在御前多年,卻知道這平靜後頭只怕就是狂風驟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失悔。只見皇帝目光盯着那字,那眼神彷彿要將那灑金福字貢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又彷彿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將那紙焚爲灰燼。
皇帝慢慢卻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監將字幅收起,又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一言未發。李德全出來安排了各處當值,這一日卻是他值守內寢。依舊在御榻帳前丈許開外侍候。
半夜裡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只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鐘敲過十二記,忽聽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李德全嚇了一跳,猶以爲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皇帝又問:“那碧落說了什麼?”李德全道:“碧落倒沒說什麼,只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覆,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着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只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李德全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朦朧方有了一點睡意,她那極清麗的字跡卻似乎重新浮現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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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 孤雁》
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擬憑尺素寄愁邊,愁多書屢易,雙淚落燈前。
莫對月明思往事,也知消減年年。無端嘹唳一聲傳,西風吹隻影,剛是早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