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君擡頭看看頭頂那一線藍天,傾聽着四周奔涌的水流聲,嘆了一口氣,接着開始自言自語。他現在正坐在大河中一塊突起的巨石中央,巨石有一丈方圓,但是四周是茫茫大水,頭頂是萬丈絕壁,脫身是沒有半分希望了。
他雖然是一個殺豬的手藝人出身,卻沒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因此每日吃了生魚之後,便開始自言自語,防止自己忘記一些人,忘記一些事。
六年前的一個午後,在鎮中的一家酒樓內,他救了一個年輕的女子。那女子不過雙十年紀,面容清麗,兩眼之中卻一片茫然,她當時正被幾個怒蛟幫的人圍攻,雖然自身武功不俗,但是面對對方的人海戰術,慢慢陷入危局。
怒蛟幫是江海城的一個大幫派,高手如雲,因此酒樓內雖然很多人對於這麼多人圍攻一個弱女子感到不忿,卻沒有人敢出手相救。白霜君一進酒樓,看見那女子在圍攻之中仍是神情茫然,彷彿渾不知自身危機,內心深處忍不住一顫。
很多年後的今天,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當時爲什麼就莫名的動了心,忍不住出手了呢?
當時他正殺豬而回,刀上沾滿鮮血,衣衫上也多處血跡,加之他面容粗獷,鬍鬚崢嶸,讓人一看就要膽寒三分。他抽出殺豬刀,怒吼一聲,撲身而上,一刀就給離他最近的幫衆一個透心涼,他對那幫衆卻看也不看,轉身,錯步,揮刀,又捅中了另一個幫衆的喉嚨。他手起刀落,腳下不停,數息之間,死在他刀下之人居然比那女子半天傷的人還多。
怒蛟幫的高手們沒想到在這小地方居然有人敢管自己的閒事,都吼叫着衝向白霜君,白霜君哈哈一笑,如餓虎撲羊,屠豬宰狗一般大殺一通,他仿若殺星臨世,雖是第一次殺人,卻沒有半分害怕之心,見血之後更是隱隱透着股瘋狂的快意,那怒蛟幫的人雖然規矩森嚴,遇見這種殺星卻也害怕,發一聲喊,一鬨散了。
白霜君哈哈大笑,殺了十年豬,卻也沒今天殺人來的痛快。那女子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爲什麼要幫我?”白霜君笑聲戛然而止,他雖兇惡,卻沒有和女子打交道的經驗,那女子不過問了他一句話,他便面紅耳赤,茫然無對,好半晌方纔道:“他們那麼多人欺負你一個弱女子,我當然看不過眼。”女子聽了他這句話忽然嫣然一笑,“是不是隻要有人欺負我你就替我殺了那人?”白霜君一窒,沒想到女子問出這麼一句,鬼使神差的忽然道:“不管什麼人只要敢欺負你我就殺了他。”說完之後自己也倍感差異,不明白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先是莫名替這女子解圍,又做出這種承諾,真是見鬼了。
那女子笑容更盛,說出一句讓白霜君不知所措的話看,“那你娶我吧。”
於是流浪漢殺豬刀白霜君結婚了。
那女子好像忘掉了很多東西,因此神情舉止有些怪異,婚後理所當然的住進了白霜君的小屋,卻把他趕到外面住,說是不習慣和男人睡一張牀,而且強迫着把白霜君崢嶸的鬍鬚刮的乾乾淨淨,而且讓他只穿一種古怪的青色長衫。
凡此種種,白霜君雖然倍感不適,卻也耐着性子隨她的意。女子的到來讓向來空曠的家,無形中多了一絲人氣,白霜君便感到滿足了。
怒蛟幫被落了面子,怎會善罷甘休,多次派出高手圍殺。那女子手段卻也厲害,隨意在小院周圍佈置了陣法機關,以逸待勞,又有白霜君這等強力打手在側,因此怒蛟幫損兵折將,不得不暫時退去。
這些日子的廝殺白霜君也慢慢把自己家傳的殺豬手法轉化爲殺人的劍法,在女子的指點之下,山中挖礦,水中取鐵,在自家小院之中,鍛造了一把奇形長劍。
日子雖然危機四伏,但是白霜君卻甘之如飴,只覺得此生如此足矣。女子對他十分溫柔體貼,照顧的又無微不至,他常想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最大恩賜。
女子有個很美麗的名字,白霜君叫她雪。
他就這麼盤腿坐在巨石中央,慢慢的回憶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嘴角有一絲微笑。他今年三十有四,大半生的日子都是和那些販卒走夫交往,每日行走於坊間,爲生計奔波,卻沒嚐到半點生活的樂趣。只有每日夜間翻看父親留下的幾冊書籍,看看那些武林奇聞異事,想想那個離自己很遠的圈子悵然一嘆。
雪雖然給自己以後帶來了無窮的夢魘,但是在那一年,卻點亮了自己的生活。
他又回憶起自己結識的一個很有趣的人。
長時間的勝利終於讓兩人放鬆下來,然而有一日他回到家的時候,卻忽然發現雪已經不見了。院子裡只有一個黑衣人傲然而立。
他們終於還是把雪捉走了,然而對於他,顯然沒有必要要活的,所以留了一個黑衣人在院子裡。
雖然他們知道白霜君劍法有成,堪稱高手,但是對於這個黑衣人卻顯然十分有信心。
白霜君只看到一片亮白的劍幕,透過劍幕隱隱看見黑衣人的外衫上繡着一朵豔麗的奇花,然後長劍刺穿他的胸膛。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院子裡已經空無一人了,只有雪移種的幾朵野花在風中燦爛開着。
此後數年他走遍九州也沒有再見到這個對自己有獨特意義的女人。而在晚楓鎮外,他結識了一個奇怪的男人。
之所以到晚楓鎮,只因爲偶然聽雪提過,這種樹的葉子到了秋天便豔如烈火,而晚楓鎮的楓樹,到了秋天會如火海般耀眼。
他不知道男子的名字,也沒有問過,只是接過男子遞過來的酒。
這是一種奇怪的酒,酒味很淡,偏偏後勁十足,踏遍九州,他也沒喝過這種勁頭連綿可達數日的怪酒。然而偏偏怪異的是,這種酒他只喝了一次,便覺得這輩子只會喜歡這一種酒,再好的酒也喝起來索然無味了。
所以每一年楓葉最豔麗的時候,他都會到晚楓鎮一趟,陪那個寂寥的男子,喝兩杯酒,看看夕陽。
晚楓鎮的夕陽比之楓葉還要豔上三分,殷紅如血。
這一年,自己被困天神之怒峽谷,沒能如約,不知道他還是那般寂寞嗎?是不是仍在等待一個可能不會再出現的人呢?
白霜君忽然幽幽的笑了。
他行走九州,被人追殺過,被人欺騙過,被人欺負過,被人離棄過,卻獨獨沒有被人惦記過。這一年,晚楓鎮的夕陽,楓樹,寂寥的男子,都該感到一分無趣吧。
他神思飛舞,細細的回想自己經歷過的一切,正在此時,猛然看到兩側懸崖一陣劇烈的顫動,落石紛紛而下,河水暴漲,轉眼之間漫了巨石。好在他早已今非昔比,功力深厚,使了個千斤墜的法門,雙腳牢牢釘在巨石之上,方纔逃了被水沖走的沒頂之災。
他人在水中,卻並不影響聽覺,只聽巨響不斷,石塊落水之聲不絕,令他駭然變色的是,很多石塊被水挾着衝擊過來,無奈之下,只能揮劍將石塊撥到一旁。然而人在水中揮劍本就不易,而且不能呼吸,濁氣悶在胸中,十分實力也發揮不出一分,辛苦異常。慢慢的他氣血翻涌,忍不住暗歎道:“難道自己終究逃脫不掉,竟要溺死在這水中?”
胸口的壓力越來越大,手中的長劍越來越沉重,生死存亡的時候,他忍不住又想起雪淡淡的笑來,莫名的胸口一陣輕鬆,滯澀的內息忽然暢快的涌動起來。
他心頭一鬆,“想不到臨危突破,自己終於進入第八層境界了。”
原來他修煉的功法十分特殊,入門容易,精進卻十分困難。八層之前全靠殺意激發,殺意越強,內勁越強。他從事殺豬這麼多年,所殺之牲畜何其之多,加之他殺星臨世,在他眼中人與豬本沒多大區別,因此行走九州之時向來是該殺則殺,不該殺亦殺,因此進展神速。誰知這功法最怪異之處就是在殺意頂峰之時需散掉所有殺意,才能破舊立新,進入第八層,參修無上天道,裡面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這一年他困居巨石,殺意沒動過一下,每日又都回憶那些美好的東西,殺意幾乎弱化到沒有的地步了。直至今天生死關頭,他想起心愛女子的笑,散掉了最後一絲殺意,進入第八層境界。
修爲既已大進,他處境雖然仍是不好,但是畢竟沒有了性命之憂。劇烈的震動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才慢慢消失,水勢也慢慢消退,巨石漸漸又露出水面。
他立刻驚訝的嘴巴大張,一副見鬼的樣子。
卻見遠遠的前方,一座高聳的山峰,莫名的短了半截,劇烈的硫磺味在巨石上的他都能聞到。“大手筆啊大手筆,不知是什麼人居然有這能力和魄力把這麼高一座山峰硬生生炸塌了。”他看了半晌方纔嘆道。
他雖在九州行走多年,對於那些大勢力卻並沒有多少接觸,對於那些勢力的手段沒有什麼瞭解。別說炸一座山峰,如果需要,即使把這天神之怒填平,那些人也會毫不猶豫的。
他忽然心中一凜,轉頭一看,卻看見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從水中爬到巨石之上一臉戒備的看着他,他一愣,“是你?”
這個年輕人正是他在晚楓鎮結識的酒友,被呂悠悠推落懸崖的蕭索。
蕭索也沒料到這天神之怒峽谷的下面,居然還能碰到一個認識的朋友,忍不住苦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