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貴祥知道錦書在跟前伺候着熬油,自鳴鐘上鐺的一聲到了巳正,他忙給太皇太后打千兒,“老佛爺,用膳的時候到了,奴才傳侍膳太監排膳吧?”
太皇太后應了,對屋裡人道,“天大地大不及吃飯大,歇也歇夠了,請皇帝皇后入席吧。”
膳食由太監專門伺候,別的不相干的人都得退出來。寶楹位份低,家宴自然沒她的座兒,就隨衆人一併卻行出了偏殿。
錦書雖然好奇,卻也不至於覥着臉套近乎,便對她肅了肅準備回值房裡去。
“錦姑娘留步。”寶楹突然說,“我託姑娘傳個話兒,姑娘請借一步。”因西邊有銅茶炊,邊說邊往廊廡以東去了。
錦書發愣,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入畫扯了扯她的衣角道,“你當心些,我瞧着有貓膩似的,怎麼和你長得那樣像?她要說什麼你可千萬別答應。”
錦書叫她一提也覺得心裡沒底,卻咧嘴笑道,“不能怎麼樣的,要是打起來,我未必打不過她。”
入畫推了她一把,“沒正經的!我都替你擔心,你自己倒像沒事人。快去吧,我在滴水下等着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就大聲招呼我,還不信打不死她了!”
錦書斂了袍子朝東邊去,等到了抱廈前纔看見她在石榴樹下站着,青綠的芽映着她蒼白的臉,神情恍惚得彷彿要暈倒般。
她一悚,連忙迎上去,“小主身子抱恙嗎?奴才伺候着往耳房去歇會子吧。”
“你怕嗎?”她突然說,“看着這張酷似的臉,你害怕嗎?”
錦書被她問懵了,想起前頭皇帝要圈禁她的事,心裡隱約不安起來,她茫然道,“小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寶楹的嘴角拉出個苦澀的弧度,她捂着臉斷斷續續的說,“我害怕……我害怕……爲什麼我要和你長得那麼像?這是造了什麼孽!好好的,怎麼走到這一步了!”
錦書心裡不是滋味,也不知怎麼安慰她。長相是老天爺定下的,誰也沒法子改變,不過真是可惜,長成這樣老背晦了,這是一張叫人喪氣的臉。
“董主子有什麼話,要叫奴才帶給什麼人?請主子示下。”錦書蹲了蹲身子,“奴才這就去辦。”
寶楹稍定了定神,並不答她的話,只問道,“你心裡是知道的,萬歲爺這麼不待見我是爲了什麼?都是因爲你!他要禁我的足,因爲我得避你的諱。我有今天是拜你所賜,你不覺得於心不安嗎?”
錦書低頭道,“小主這話奴才不明白,萬歲爺自然是瞧小主得人意兒,才翻小主的牌子,晉小主的位份的。好也罷,賴也罷,這和奴才有什麼相干?”
寶楹冷笑道,“你倒撇得乾淨,不是因爲你,我怎麼能晉這個位?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我就是你的替身,是你的影子!太子爺爲了保全你,把我送進隨扈的宮女裡,你瞧瞧,你多得勢!爺們兒們愛你,疼着你,護着你,把我當靶子,有氣兒朝我撒,把笑臉子都給了你。你可真夠行的,我羨慕你!你爲什麼不從了萬歲爺?你要是肯上他的龍牀,何至於把我害成這樣!”
錦書大驚,怎麼這事還和太子有關係?皇帝爲什麼寵幸這位寶答應,她多少也能猜到些,原本以爲不過是機緣巧合,誰知竟然是太子一手安排的。
她腦子裡一團亂麻,這麼論起來真是自己害了人家了。她萬分愧疚,囁嚅道,“這事兒我全不知情,倘或叫我事先知道了,我絕不答應他這麼做。只是如今連累了小主,對不住了。”
寶楹臉上籠罩着一片死氣,她恨道,“你可真輕省,我的半輩子就這麼毀了,憑你一句話就能補償了?你們狠透了,種下去的不論是不是刺,收上來的是花就成。要剝皮,要抽筋,自有我替你去,死了一個我也不值什麼,你是太子爺的心尖兒上的人,你金貴!你們只當把我推進去就能讓你超生,那可打錯了算盤!你逃不過,早晚和我一樣的命!你想和太子雙宿雙棲?萬歲爺連做夢都喊着你,你能往哪兒逃?”她說着,面露愁容,“我料想你的命肯定比我好,萬歲爺愛你,他捨不得把你怎麼樣,對我就不一樣了。他八成是恨着太子的,他是聰明人,知道我是太子送去的,就下了死手的折騰我。我一個大姑娘,乾乾淨淨的身子伺候他,他不拿我當人看……”
錦書聽了她的話轉不過彎來,胸口突突直跳,喘氣兒都帶着累。皇帝除了剛纔在夾道里出了格,以往他都是舉止端凝的,瞧人連頭都不帶轉一下,四平八穩到了家的作派,眼下竟有了夢話這一說,叫她大感意外。她暈眩着,心裡又是酸又是苦。他是皇帝,他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他滅了大鄴慕容滿門,如今轉頭又來談什麼愛不愛的,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錦書慼慼然看着寶楹,不懂她所謂的“不當人看”是指什麼,想來想去奴才當的那點差使,再苦再累的她都做過,還能是什麼?除非是在侍寢上。侍寢的規矩她在掖庭榻榻裡聽春桃說起過,就是精着身從皇帝腳那頭鑽進去嘛!她臉紅心跳,所有想象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既然她說苦,肯定在她不瞭解的範疇。她怕戳人痛處,也不好發問,自己到底是虧欠她的,她要撒撒氣兒自己就受着,人家一輩子都糟蹋了,就像她說的,自己拿什麼都補償不了她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算什麼?就是捱上兩下也是應當的!
她越發謙卑的朝寶楹肅下去,“奴才這會子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奴才是微末之人,在這宮中也沒有什麼依仗,太子爺爲奴才做的那些連累着小主了,奴才是一千一萬個對不住。奴才不敢求主子原諒,只求主子給奴才指條道兒,奴才肝腦塗地的償還主子。”
寶楹冷眼看着錦書,暗道償還?拿什麼償還?是能還她體面還是尊嚴?往後無窮無盡的冷宮歲月怎麼渡過?還有宮外苦等了她四年的人……她仰起臉,正午的太陽照得人沒了主張。她這輩子算完了,死不得,活着又受罪,還有什麼可指望的?
錦書幾乎低到塵埃裡去,寶楹不哭,可那悲慟催人心肝。犧牲了她又換回來什麼?不過多個人煎熬罷了,太子這回大大的失策,自己在這內廷苟延殘喘,本來誰都不欠,兩袖清風,眼下卻莫名背上了一身的債,她也該找個地方大放悲聲纔對。
懊惱歸懊惱,這事兒不能撂着不管。她小心的說,“董主子,奴才去求萬歲爺,求他開恩撤了禁足的令。奴才沒別的能耐,您既已晉了位份,宗人府上定然有了記檔,指望着出去怕是不能夠了,奴才只有託人盡力的拂照您,叫您吃穿用度上滋潤些,算盡了奴才的一點心意。”
寶楹垂下眼,捏着帕子擺了擺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這樣的未見得就壞。我命該如此,就像泰山頂上吹跑了帽子,回頭去找也是枉然。”她忽然又擡頭巴巴看着她,“勞你替我給太子爺傳個話,就說他吩咐我辦的事兒,能辦的我都辦了。至於成不成的,那是後話,得瞧老天爺的。他答應我的也要兌現了纔好,我這兒等着他的好消息。”
錦書疑惑的看她,“太子爺答應了小主什麼?”
寶楹倒也坦然,反正太子未必會瞞她,現在說了也沒什麼,便道,“你也知道,我是漢軍旗下的包衣,我父親是包衣都統,見天兒的在太子手底下當差。二月打頭的時候,太子爺傷着了筋骨,急招我爸爸謁見,說是沒法子隨扈了,又擔心底下的人照顧不周,要多派幾個知冷熱的人伺候萬歲爺駐蹕。到後來就開門見山了,說是要把我往御前送,有總管太監斡旋安排我進行在。太子爺是漢軍旗的正路主子,他說什麼,我爸爸沒有不從的,可我心裡不願意,不怕和你明說,我有個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約好了我放出宮就要過禮定親的,他等了我那麼些年,我不能對不起他。”
她慢慢轉到石榴樹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茫茫看着房頂上的天發愣,過了半天才接着說,“世上的父母,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己的閨女過得好,得高枝兒的。太子爺既發了話,我爸爸自然求之不得,連夜的打發嬤嬤送我過朝房。太子爺笑眯眯的,輕聲細語的問我的意思,說如果不答應絕不勉強,可又有意無意的和我提起我兩姨表哥的事兒。我那表哥什麼都好,就是考運不濟,應了四回考,回回是副榜,連着家裡都被人瞧不起,背後戳脊梁骨。太子爺放了恩典,說是隻要我肯上御前去,不論萬歲爺那兒翻不翻牌子,他轉天兒就支會吏部給放道臺的缺。我那時候是憋了一口氣,料着萬歲爺向來有自律的名聲,不能真瞧上我,我膽兒也大,就答應了。到了臨了出了事兒,我才知道有你這一層,要是事先有人給我露個口風,打死我也不能點頭!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後悔也晚了。我命不好,我認了,可我不能白費心思。勞你提點太子爺,讓他別忘了他的承諾就成。”
錦書聽她拉拉雜雜說了這半天,總算是鬧明白了,太子想給她找個替身應付皇帝,就琢磨出了這麼個手段。他拿別人的前程來換寶楹的自願,這位寶答應也是個癡情種,爲了給心上人謀個一官半職,把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
寶楹木着臉打量她,嗤道,“你八成覺着我矯情吧?萬歲爺是皇帝,跟着他我不吃虧?你可想岔了,我還真不稀圖他地位高、模樣俊!我心裡有了人,哪怕他尖嘴猴腮,是個窮孝廉,我也打骨頭縫裡愛,這些你懂不懂?”她嘲弄一笑,“我看你未必懂,你長在這煌煌帝都裡,看慣了繁文縟節,知道在垂柳下乘涼,在什剎海的明波上泛舟,卻不一定知道皇城外頭的人情味兒。你和太子,你們倆算哪門子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