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應在節氣上,事多,昨天到今天一刻沒得閒過,說要上內務府領牌子,到庫裡提菸絲的事耽擱下來了,也沒時間囑咐小太監去辦,這下子正好借這個由頭請總管個示下,好讓她出慈寧宮往隆宗門那邊去。
錦書坐了會兒有了些力氣,擱下杯盞謝過張和全的好茶,便整整儀容往福鹿邊上等着崔貴祥。
崔總管是個大忙人,隔了好一會兒才從裡邊出來,看見錦書和他請安,便過來問,“姑娘,有事兒嗎?”
錦書道,“我來請諳達一個示下,值上的菸絲快用完了,頭裡忙,沒來得及照應,這會兒我下值了纔想起來,請諳達準我上內務府領牌子去。”
崔貴祥點頭道,“好孩子,下了值還操心值上的事!你去吧,領了再送回來,只不過耽擱點功夫,歇覺的時候可短了。”頓了頓故意道,“今兒老佛爺這兒倒沒什麼大事,聽說萬歲爺身子不爽利,連着朝也罷了,這會兒正在暖閣裡養病呢,晨省是不來了。纔剛老佛爺還說要打發人去萬歲爺跟前問問的,你和春榮一道去吧,回頭正好叫春榮把菸絲帶回來,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錦書猶豫着看崔貴祥,他卻作雲淡風輕的樣子,揹着手踱到正殿裡去了。她不由發怔,太皇太后千方百計的把她隔開,讓她見不着皇帝,見不着太子,崔總管是什麼用意呢,倒敢忤逆太皇太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照這麼看來他是想把她往皇帝身邊湊的。太監都是無利不起早的,想是打量太皇太后上了歲數,怕她“老了”之後自己沒了差使,失了依附,這是存了心思鋪後路呢。
她自嘲的笑笑,怎麼把寶押到她身上來了?就憑着幾句聽來的閒話?突然又想起以前大家磕牙時提起的,崔貴祥和金迎福是同年,和乾清宮李玉貴是小同鄉,這麼說來,大概是從李玉貴那裡得着了什麼風聲了。
擡頭四顧,霧愈發厚重,三步之外就看不見人了。她定定站了會子,感覺像掉進了一片混沌之中。自己的事,反倒連自己也鬧不明白,太子的態度她是知道的,至於皇帝……一想起來背上就起了密密的細慄。他對她忽冷忽熱,又陰陽怪氣的,叫她如墜雲霧裡,辯不清方向,不知如何是好。崔總管讓她去問安,她是打心眼裡的怕。
臺階上的春榮叫了她一聲,“傻站着幹什麼,走吧。”
兩人並肩往宮門上去,守門的平安像木樁子一樣釘着,看見她們來了笑嘻嘻的問,“姑姑們出去辦什麼差?”
春榮擡手在他的裘帽上打了一下,“猴崽子,好好看你的門,問這些幹什麼!”
平安扶正了歪在一邊的帽子,覥着臉道,“是要上乾清宮去嗎?要是去那兒就勞駕替我給順子帶句話,他小子攀了高枝就忘了好兄弟,叫他得閒兒找我去。”
春榮嘖嘖道,“瞧瞧你那點子出息!狗顛的攔下我們,我還當你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傳,敢情都是廢話。”說罷昂着頭跨出了門檻。
錦書對平安道,“能見着他一定給你捎話。”
平安忙不迭的打千兒,“姑姑真是好人,謝謝姑姑了。”
一路上春榮都在笑,“你如今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啦,抱貓的小娟感念你,恨不得把你供起來,你可救了她一條命。今兒平安又一口一個好人,你這好人當的,不嫌累得慌。”
錦書也不反駁,只道,“他們只知道面上的,不知道真正的好人是你們幾個,你和苓子,還有入畫、大梅,你們都是心眼最好的。”
春榮斂去了笑,長長嘆口氣,“你啊,別整天苦大愁深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樂呵呵的多好。”
錦書笑道,“少混說,我哪裡苦大愁深了!你瞧瞧我,不是該樂就樂,該笑就笑嗎!”
“樂不進心裡去,笑在臉上有什麼用。”春榮搖搖頭,“你一個聰明人,何必自苦。”
錦書的嘴角漸漸耷下來,“要真正打心眼裡的高興,這輩子恐怕是不能夠了。”
行至隆宗門前,她拉了春榮一把,“我在宮門上等着你,裡面就不去了。你問了吉祥就出來,咱們好上造辦處庫裡去。”
春榮知道她的難處,崔總管大約是糊塗了,怎麼讓她一道來問安,倘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又要生事端。便點頭道,“好,你別走遠了,在牆根下等我。”
兩人往乾清門上去,路過內右門時看見太子身邊的馮祿在連廊下探頭探腦的,春榮也沒在意,整整辮穗子就進宮門找李總管去了。
馮祿迎上來,“姑娘來了?叫我們爺好等!昨兒一晚上沒睡着覺。您稍候,我這就請他去。”
錦書忙道,“我也沒什麼話,就想知道萬歲爺有沒有爲表的事罰他,問你也是一樣的。”
馮祿不聽她說,邊跑邊道,“還是您自己和他說吧,我怕傳不好話。”眨眼就沒了蹤影。
錦書往牆上靠了靠,一夜沒閤眼,渾身上下都透着痠痛。霧大溼氣重,手腳凍得發疼,春袍子擋不住寒氣,她咬牙忍着不打擺子,可是心在腔子裡抖,就撿個揹人的角蹲着,蜷縮起來好像能暖和些。
乾清宮宮門上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她掙扎着想站起來,來人已經到了面前。
太子心裡一緊,俯身把她圈進懷裡攙扶起來,嘴裡問怎麼了,握了握她的手,只覺冷得冰碴子似的,便回身喊馮祿,“沒眼色的!把大氅拿來。”
他的手那樣溫暖,她一時忘了掙脫,傻愣愣的讓他替她搓/揉,然後結結實實包裹在掌心裡,等回了神要想抽出來,他卻握得更緊。
錦書紅了臉,低聲道,“快放手。”
太子年輕的臉上浮起促狹的笑意,眉眼間神采飛揚,壞道,“不放,好容易抓住的,怎麼能輕易撒手!”
錦書有些惱,可是看見他滿臉的關切,又有些不忍,那一身的刺便放了下來。心道罷了,暫且忘了仇恨吧,他是真的對她好,自己也貪戀這樣的溫暖。不知怎麼,只要他在就很踏實。她咬着脣想,多像自己的兄弟啊。
他和老十六同歲,當初和永晝很要好,兩個愣頭小子戴着荷葉做的遮陽帽,六月裡的大中午,覺也不睡,划着被小太監稱作“瓢扇扇”的小船,永晝做梢公,東籬扮採蓮人,一路搖槳往玉帶橋去。嚇得內侍們魂飛膽喪,串糉子似的在他們船後跟了一溜小瓢扇。兩個孩子游完了知春亭,又要覽西堤六橋,直折騰到太陽下山纔回來。那時永晝是主,東籬是客,如今客人取而代之,主人倒漂泊在外,不知所蹤了,世上的事真是難料。
濃霧之後的馮祿故意咳嗽一聲,太子不得已才鬆開了手,接了羊皮一斗珠的大氅給她披好,仔細繫上領口的黃綢帶,溫聲問,“怎麼樣?可好一些?”
那樣情意綿錦的嗓音!錦書尷尬的點頭,馮祿識趣的退開去,茫茫天地間似乎只剩他們兩個,太子又問,“那塊懷錶怎麼叫皇父得着了?他沒有難爲你吧?”
錦書窒了窒,又不好告訴他被皇帝拉着出宮的事,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我纔要問你,萬歲爺訓斥你了嗎?有沒有爲了這事罰你?”
太子心裡開出了花,她果然是關心他的,挨餓受凍的跑來瞧他,就是爲了怕萬歲罰他。他歡喜的笑着搖頭,“沒什麼,申斥兩句就完了,並沒有降罪。我只擔心你,你那麼難,萬一有個什麼我趕不及,豈不叫你受苦?橫豎我是男人,就算受上兩杖也挺得住,你是女孩兒,腚上開花多難看啊。”
錦書的臉愈發的紅,嘀咕道,“什麼腚上開花,你混說什麼!”
那股扭捏的小性子叫太子稀罕到骨頭縫裡去,仗着四下無人,不管不顧的攬她到懷裡,悄聲道,“錦書,別怕,一切有我扛着。若是他們問起來,你就往我身上推,左不過我拼着不做太子了,和你同生共死。”
她原先還掙,叫他這麼一說便愣住了,喉頭哽了下,眼眶慢慢紅起來,低下頭去喃喃,“這可……怎麼好。”
太子撫撫她的發,笑道,“我原就不想做什麼太子,你知道莊親王嗎?就是鐵帽子王爺長亭。我心裡一直想做他那樣的人,一壺酒,一支簫,寄情山水。倘或咱們因此獲罪,那就離開皇宮,做對亡命鴛鴦,好不好?”
他言之鑿鑿,待她情深義厚。錦書的心思平復下來,順從的靠在他肩頭的四爪團蟒紋上,“你不怕我害你嗎?”
太子悶聲笑,胸腔在她耳邊嗡嗡的震盪,“我不怕,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以赤誠對你,如果你要害我,那就當我還了宇文氏欠你的債,我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她抓緊他腰側的衣裳,說不出的彷徨矛盾。怎麼就動心了?真是沒出息透了!慘死的父母兄弟可會在下面痛哭流涕,怨她無用,非但不能替父兄報仇,還對仇人的兒子芳心暗許。
她心裡噎得難受,太子軟語安慰,她無奈至極,淚眼婆娑道,“我沒臉面對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太子收緊了臂膀,“我知道你的難處,只不過國仇家恨向來是男人的事,如果永晝還活着,他要來找我決一死戰,我定然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你是女人,女人不該摻和進來,咱們兩情相悅沒錯,不論慕容家也好,宇文家也好,實在難容也沒辦法,大不了咱們死後不進祖墳,也就是了。”
錦書笑着擦淚,“大正月裡,又死又活怪嚇人的。”
太子抽了汗巾子出來給她掖眼睛,“可不,這麼高興的事生生晦氣了。不說了,咱們且死不了,要長長久久的活着。”
錦書脫下大氅遞給他,低着頭道,“你回去吧,省得又生是非。”
太子見她羞紅了臉,再不像以往那樣的拉着清水臉子,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嬌俏之態。他一面欣喜,一面暗自慶幸,可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這份感情來得不易,更是脆弱不堪一擊的,要加倍的呵護纔好。像這樣牽牽手,能讓他抱在胸口,已經叫他感激不盡了。
太子嗯了聲,把她鬢邊垂落的碎髮繞到耳後,“今兒辛苦你了,在這大霧裡站了半晌,下回再不叫你來找我了,我去瞧你。”
兩人你濃我濃正依依不捨,冷不防內右門裡有人大聲的清嗓子。錦書唬了一跳,太子伸手把她攬到身後,沉聲道,“是誰在那兒裝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