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正殿的門通常只掩東扇,因爲水房和小廚房在西邊,圖取東西方便。
春榮帶着錦書把所有要注意的地方都巡視了一遍,寢宮裡司浴的宮女伺候太皇太后沐過浴,來春榮跟前回了聲就卸差下值了,春榮對錦書說,“該着咱們上差的時候了,這會子塔嬤嬤已經服侍老祖宗上牀歇着了,咱們要接塔嬤嬤的班。塔嬤嬤有了年紀,所以不上夜,只有出了拿不了主意的大事纔去找她,她住在配殿的梢間裡,萬一有什麼就打發更衣室門口的那個去辦,她負責寢宮裡明三間的事兒,是給裡頭侍寢的當副手的。”
錦書一一應了,春榮邊走邊道,“你用不着對她們客氣,該說的就說,該指派她們的就指派她們,甭說只管侍寢不管別的事,你既然進臥房了,就是這個,”她豎了豎大拇指,“別說吩咐,打罵都使得!平日裡好是另一碼,立威的時候不能含糊,否則管不住她們。這幫小蹄子,面上恭敬,私底下不知怎麼編排人呢,越編排越要往死了管,纔好叫她們服帖。”
春榮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面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錦書脾氣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把子,或者是跪牆根的,受慣了欺壓,絕學不來她的手段,嘴上答應,行動上未必照做,春榮也不計較,帶着她往太皇太后寢宮裡去了。
繞過大紅緞子的緙絲滿牀笏圍屏,一眼便看見寢宮的全貌,那張拔步牀尤爲惹眼,牀架子上掛着雙繡花卉蟲草紗帳,外頭罩着妝蟒繡堆幔子,太皇太后在牀上躺着,頭下枕着玉色夾紗新枕頭,身上蓋的是杏子黃綾被,舒舒服服的闔着眼,雖說去了華服妝奩,可哪怕是睡着了,只要人在那裡,也壓迫得下頭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春榮近前看了看,打個眼色給錦書,示意她把燈架上的巨燭滅了,錦書點點頭,正躡手躡腳的要往燈前去,太皇太后睜了眼睛,道,“別忙滅。”
錦書道個是,忙退了回來,春榮在牀頭邊蹲下來,低聲問,“老祖宗今兒是怎麼了?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安置?”
太皇太后坐起來,“才交亥,中晌睡得好,這會子反倒睡不着了。榮兒,吩咐小廚房做點吃食來,不必太麻煩,收拾盤點心就成。”
春榮知道太皇太后定是有話要和錦書說,特地把她支開的,便躬身應個是,卻行退出臥房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錦書取了鎖子錦靠背來給太皇太后墊在身後,心裡隱隱猜測今天白天面聖的事總歸要過過堂的,太皇太后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問,也不知是什麼用意。
太皇太后臉色有些恍惚,並不急着說話,視線落在長案上供着的西洋座鐘上,一室寂靜,只有玻璃罩子下長着翅膀的鎏金小銅人一圈一圈不停的旋轉,帶動內裡零件,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嗒嗒之聲。
錦書頗覺忐忑,老祖宗不發話,自己也不敢吭聲,便垂手站着聽使喚,稍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后像是回過神來了,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說,“你的臉色不好,回頭叫廚房燉碗雪蛤吧。”
錦書越發的糊塗,上來不呵斥,倒賞碗子吃,真是叫人摸不着頭腦。也不細咂其中滋味了,只聽後面怎麼說罷了,忙不迭肅下去,“謝老祖宗賞。”
太皇太后撩起了眼皮子,“我要問什麼,想必你也知道,萬歲爺召你進西暖閣,可說了什麼話?”
錦書老老實實回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忙着批摺子,只讓我在御前磨墨,等摺子批完了就打發我回去了。”
太皇太后直盯着她,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才道,“我還說你聰明,現如今瞧你不過爾爾。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一五一十的告訴我,我心裡倒喜歡,你要是瞞我,我可不懂什麼是憐香惜玉!皇帝讓李玉貴拿轎子擡你去研磨?這話說出去誰信?”
錦書道,“老祖宗明鑑,萬歲爺只在研磨的當口說了兩句話,問敬菸上有幾個人伺候,又說今年交夏避暑往熱河,要好好陪老佛爺遊山玩水、逛園子,旁的再沒什麼了,奴才說的都是實話,絕不敢欺瞞老祖宗。”
太皇太后審視她,見她面上從容,不像是扯謊的樣子,便信了三分。細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性子,就是心裡真有什麼打算,恐怕也不會輕易的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來,若說拿轎子擡人往乾清宮去,只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面奴才爲了討好主子幹出來的糊塗事兒。
原本想傳李玉貴來慈寧宮問話的,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辦事欠考慮,長輩管束教導是應當的。皇帝不一樣,端午就滿二十九了,打下了天下,做了九年的皇帝,是萬民之主,九五之尊,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早就不容別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話,噓寒問暖的還猶可,倘或換作別的,就是親孃親祖母,過問起來也要適度,畢竟天威不可觸犯,他自己宮裡的事,有不滿的自會發落,既然對李玉貴的諂媚默認了,也就是說他心底裡還是認同他這樣做的,自己雖是他的祖母,過於干涉了也不好,他點頭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處置了總管太監,就是不給皇帝臉面,該當講究的地方還是要顧忌的。
太皇太后又問,“只說了這些?我看你還是有瞞我的地方,既然說到熱河了,只怕皇帝發了話,叫你一道去了吧!”
錦書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算計,真叫她料了個十之八九,這話她原不想說的,可問起了也不好賴,立夏轉眼就到,瞞能瞞到多早晚去,橫豎是要穿幫的,不如現在就承認了,也免得落個滑頭的罪名。
遂低眉順眼回話,“老祖宗料事如神,萬歲爺是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老祖宗來着。”
太皇太后心頭一震,看來自己擔心的事真要發生了,皇帝對錦書動了心思,是變着法子的想和她走近,這怎麼了得!這兩個人都是犟頭,皇帝一碰上感情的事就死心眼,錦書呢?一家子死得那麼慘,全拜皇帝所賜,她能拋開仇恨心甘情願跟着皇帝?只怕是心裡恨出了血來,正愁沒機會報仇呢!皇帝運籌帷幄的安穩日子過慣了,全然忘了利害,真是瘋得沒邊了!
太皇太后越思量越是後背發涼,這爺倆莫非要栽到同一個女人手裡?錦書使了什麼妖法禍害他們?千方百計得來的江山,到頭來仍舊毀在姓慕容的手裡,豈不是白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太皇太后的眼神深沉,隱隱露出殺機來,錦書心頭大驚,忙道,“奴才自當謹尊萬歲爺的教誨,寸步不離老祖宗,好好的服侍老祖宗,替老祖宗解憂。奴才在宮裡是孤身一人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也沒人能請教,如今在慈寧宮當差伺候老祖宗,老祖宗就是奴才的天,一切但憑老祖宗做主,奴才萬事按着老祖宗的吩咐辦,絕不給老祖宗丟份兒。”
太皇太后倚着靠背,眉間的陰霾漸散了,心道也的確沒到要殺她的地步,貿貿然動了手,皇帝那裡不能依,太子也要吵翻了天的,還是再看看吧,一來慕容家的老十六還沒現身,指不定在哪個暗處看着,二來也是爲了皇帝和太子。宇文家出情種,如今明面上看不出什麼,殺了錦書易如反掌,可萬一她一死捎帶上那兩個,豈不功虧一簣!
眼下叫人操心的是皇帝,太子或許是年輕圖新鮮,皇帝呢?他從前對皇考皇貴妃的感情只能埋在心裡,眼下一個大活人送來了,就像寶貝失而復得,那股子勁頭一時半會兒且消停不了。還是要看錦書的,她不願意,誰也逼迫不了她,遠着就成了,拉個清水臉,說話帶着疏離,再熱的心也經不住一海子的冰水浸泡,大不了哧溜一聲,冒出團白煙來,風一吹,也就散了。
“既這麼的,那我就瞧着你了,咱們有言在先,只要你醒事兒,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你要是給我出幺蛾子,那就不論皇帝還是太子了,誰都救不了你。”太皇太后深知道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一通威脅之後,嘴角又掛上了和藹的笑,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這兒來。”
錦書暗暗大鬆一口氣,看來又撿着一條命,忙依言坐到拔步牀前頭的踏板上,把手放在太皇太后的手裡,做出親熱貼心的樣子來。
太皇太后反覆摩挲,一面不無哀慼的說,“我看着你,就像看見了你姑姑,你姑姑在時和我最親,天底下就找不着比我們娘倆更好的婆媳!她性子好,不端架子,可惜陽壽短,才滿二十三就歿了。我常覺遺憾,我們娘們緣分淺,如今有了你,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只要你聽話,我定然像疼你姑姑一樣疼你。”
錦書躬身道,“多謝老祖宗,奴才一切都聽老祖宗的。”
太皇太后頗滿意的點頭,這時春榮託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進來,白粉定窯的碟子裡碼了幾塊菱粉糕,走到牀前來肅道,“老祖宗,小廚房趕着做的新糕,您最愛吃的,嚐嚐吧!”
太皇太后道,“不吃了,賞你們吧!這會子沒什麼事,榮兒出去吃了再進來。”
春榮應個是,和錦書謝了恩,退到臥房外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