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軍,三萬輜重,到斡難河衛兩個月,期間又經歷了幾場戰役。荒唐王爺這回的家當得不賴,糧草銀錢循序抵達,有這一宗就少了後顧之憂。
頭前官場上有句話,叫將軍打仗,越打越小心。皇帝也是這樣,他生來心思縝密,一針一線半點不敢疏忽。幾仗下來摸透了敵軍軟肋,紮紮實實悶頭一通狠打,韃靼防禦土崩瓦解,唯剩殘餘兵力,直線退到了驢駒河以北。
將近年關了,天到了最冷的時候,太陽掛在天上,淡淡一層光,直着眼睛瞧也不覺得刺眼。
皇帝在沙盤上擺弄小旗定戰線,俯得時候長了,脖子痠痛,胸口也堵憋得倒不上氣兒來。自己難受自己知道,便放下手裡的活計坐下歇一歇。
最近愈發感到乏力,一心撲在戰局上,常常想起什麼就招人來商議,隨扈軍機們勞累,自己身子也不受用。其實底下人都心照不宣,沒人敢提皇貴妃的事兒,這麼的於他來說不過是粉飾太平,他掙扎苦痛,沒人能分擔分毫。
兩個月了,任憑怎麼追擊征討,慕容十六像藏貓貓似的躲閃遊離。回回滿含希望,回回都撲空,他甚至要懷疑錦書還在不在韃靼境內,是不是被慕容十六藏到天上去了。
一天沒找回她,他的恨就多一分。這種刻骨的思念簡直要了他的命!他擔心她凍着,擔心她停了藥信期裡再鬧肚子疼。樁樁件件在心上,折磨得他坐臥不寧,神形枯槁。
無數次設想過那韃虜頭子落到他手上時的情形,他的憎惡有多深,就要在他身上挖多少塊肉泄憤!慕容十六是個菜油裡浸過的老油條,年紀不大,渾身的心眼子。打起仗來不服輸,就算只剩一個翼的人,只要還能喘氣,照舊想盡辦法的擾亂南軍。這樣的敵人最可恨,打不爛踹不斷,像牛皮糖,粘在手上甩不脫。
李玉貴大難不死,人人自危的時候,只有他壯着鼠膽在跟前伺候。
“主子,奴才給龍足上點兒藥。”他躬着身端藥來,扶着皇帝坐下了,小心翼翼替他脫下了靴子。
漠北不是人呆的地兒,半夜起來撒泡尿都能把人凍成冰坨。皇帝算將養得好的,發燒褂子、鞋底上墊了厚厚一層老棉花,饒是如此還是長了滿腳的凍瘡,稍稍一熱就癢得撓心。
李玉貴盡心盡力的替他揉/搓活血,偷着往上覷,皇帝黑了好些,所幸肉皮還光滑,不像他們似的,臉蛋/子上千道萬道的細口子。軍機的高官們平素在家養尊處優,這趟也遭了罪,一個個練幹了肥膘,身上是哐哐作響的甲冑,腦袋上扣着斤把重的盔,一個個拔着脖子,瞧上去倒英武非常。
近來皇帝愈發沉默,本來話就少,自從皇貴妃被劫走之後,不是全局調配,他基本就不開口了,獨個兒坐在高座上發怔,沉寂得一潭死水似的。
“主子爺,有兩塊地方結了痂,奴才看着竟是好多了。”李玉貴諂媚的笑笑,皇帝仍舊連眉頭都沒有挑一下,他有些訕訕的,也不敢再聒噪,拱肩縮脖的手上使勁兒巴結。
長滿壽垂手進來打千兒,“回萬歲爺,富奇、阿克敦遞牌子覲見。”
皇帝收回腳盤腿坐定了,正色道,“傳進來。”
阿克敦是咋乎性子,進門風風火火連千兒都打不囫圇了,滿肚子的話就要從嗓子裡涌出來。
皇帝皺了皺眉,“阿克敦,你這狗才,一個內大臣,猴兒頂燈模樣幹什麼?”
阿克敦扎地一跪,膝行了好幾步上前,眉開眼笑道,“主子,有好信兒!韃靼人從裡頭鬧起來了,幾個部族死傷太多,頭人們主張停戰議和,慕容十六死撐着不答應,有一個翼反出來,渡斡難河投奔寧古塔駐軍了。”
皇帝大喜,傾身指派御前的人給他們看座,只問,“打探到貴妃的消息了沒有?這會子人在哪裡?”
富奇也是精神振奮,因笑道,“奴才也盤問過那降將,說先前在喀拉亥衛,他們叛變了,老十六八成要往克塞都部撤退,那裡是韃靼軍最後的防線,再往後就是朵顏湖,到別人地頭上了。”
阿克敦挺着上身說,“主子,請主子給奴才五千輕騎,奴才帶着巴圖魯們把主子娘娘救出來!”
皇帝心裡自然是歡喜的,瞧見了曙光總比兩眼一抹黑的好。只是深入韃靼腹地非同兒戲,反覆審度了沉吟道,“別莽撞,只怕是詐降。明成祖那會兒的邱福就在這上頭吃了虧,要仔細部署,確保無虞了再出兵。”想了想道,“和那韃靼族長說,只要是真心歸順,剿滅弘吉殘部後朕給他記軍功,封他個三等公,任喀爾喀總兵,叫他吃朝廷俸祿。”
富奇和阿克敦忙離座兒插秧叩地,卻行退出行在傳話點兵去了。
皇帝一頭謹慎,一頭又難掩對錦書的思念,終究是不能聽下頭人的規勸,親自率兵進軍了克塞都部。
莽莽荒漠,百草皆哀。放眼一看,黃沙連天,一輪紅日緩緩落入地平線,穹隆盡頭餘暉暗淡,赫赫揚揚馬蹄疾踏,一隊騎軍朝韃靼縱深處逼去。
狂奔百餘里抵達盧梭河,皇帝勒馬觀望,韃靼軍帳在暮色中林立,初略一數有七八十座,繁星一樣拱衛在王庭四周。
才入夜,漠上氣候惡劣,帳篷邊上燃起了三三兩兩的篝火,木炭爆裂的聲音隨風傳過來。皇帝抑制不住興奮,手都微微打起了顫。錦書就在那裡,再逼近幾步就能看見了……
突然有尖銳的哨聲響起來,原來是叫放哨的韃靼軍士發現了。皇帝舉起馬鞭奮力一揮,直指湖畔王庭,“女人和孩子留下,男人一個不剩,給朕狠狠的打!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朕這裡重重有賞!”
衆將卒得令,先是一陣排槍,“嗵嗵嗵”鐵砂子橫飛,韃靼人倉皇出迎,還沒摸着頭腦,立時就被打死了十幾個,餘下四散逃竄,恍如驚弓之鳥。
“殺賊!萬歲爺有賞!”
聲勢如山崩地裂,南軍五千鐵蹄潮水一樣涌向韃靼大營,這五千人半數是南苑巴圖魯,半數是漢軍旗下侍衛,都是在古北口大營操演練就的單打獨鬥的人精兒。此時殺紅了眼,見男人就砍,見帳篷就燒,簡直像地獄裡爬上來的魔鬼。
王帳裡賽罕才生孩子,嬰兒的啼哭伴着外面的槍聲呼號聲,直叫人渾身起慄。
永晝在戰場上廝殺,生死不知。賽罕掙扎着支起身子,抓着錦書的手,臉色煞白,顫抖着嗓音說,“額科勒其,南軍殺來了!博格達汗殺來了!”
錦書抱着孩子左右兩難,擔心永晝,擔心皇帝,低頭看看襁褓裡渾身是血的小侄兒,橫豎又撂不下。只得好言安慰她,“你別急,不會有事的。你抱着碩塞,我出去看看。”
才說完,牛皮帳上像被誰灑了一把沙子,隱隱聽見阿克敦氣急敗壞的咆哮,“混蛋,不許打王庭!打弘吉圖汗!”
賽罕一躍而起,拔出彎刀深深吸了口氣,回頭看孩子一眼,對錦書道,“我要和可汗並肩作戰!額科勒其,碩塞交給您了,如果我們夫妻戰死,請您把他撫養長大。”
錦書驚愕的要去阻止,可抓了個空,她紮好腰帶已經奔向帳外。
錦書心急如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韃靼潰敗是不可逆轉的了,永晝怎麼辦?她躲在王庭裡見不到皇帝,見不到將領,萬一永晝有個好歹,她死了怎麼有臉見地下的皇考!
她扯過毯子包上孩子,咬緊牙關跑了出去。
屍橫遍野,焦黃的地皮上覆蓋着斑駁的血跡,她慌亂的左顧右盼,找不見永晝,也找不見賽罕……
草原上的寒風獵獵的吹,吹起燃着的木炭,火星子茫茫點點四下飛濺。她覺得心上都結起了冰,怔怔立着腦中一片空白。
“我們投降——”韃靼人扔掉了手裡的刀,抱着腦袋說,“不要殺我……”
“孬種!”永晝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起,憤怒的嘶吼,“扔了刀死路一條!把刀撿起來!”
錦書辯清了方位,跌跌撞撞朝永晝奔去,猛聽見皇帝的喊聲,“錦書!”
她腳下頓住了回望,皇帝穿着擋甲從馬背上躍下來,滿含喜悅的迎向她。
她腿裡灌了鉛,再挪不動步子。這輩子還有見面的機會!她以爲緣盡了,誰知就這麼被老天爺續上了,拿永晝的一敗塗地做紅線,續上了。
她披散着頭髮,一副韃靼女人的打扮,孤零零在曠野上站着,形容兒可憐到了極致。皇帝只覺心疼,伸手去攬她,卻被她推開了。低頭看,她懷裡有個孩子,纔出世的,紅紅的小臉,皺巴巴的小模樣,大約是餓了,使勁往她胸口拱。
“這是?”他看着那小小的人,狐疑道,“永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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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悚然一驚,往後縮了縮,“你別碰他!”
他剛想說話,阿克敦和幾個巴圖魯左右挾持着一個人,推推搡搡的,深一腳淺一腳從盧梭河那頭過來。
錦書心頭狂跳,定睛細打量,那人髮髻散亂,身上的衣裳豁了好幾個口子,血人似的狼狽不堪,頭卻高高的昂着,傲慢而又不屈。
是永晝!她腿肚子轉筋,險些栽倒下來——他被生擒了!她恐懼異常,視線在丈夫和兄弟之間穿梭。
永晝喘着粗氣對皇帝怒目而視,兩腋的親兵要押他跪下,他挺直了身子,人繃得緊緊的,鋼鐵樣的強硬。
阿克敦見他無禮,嘴裡咒罵着就要上去踹他腿彎。皇帝比了個手勢,阿克敦躬身應是,作罷退到了皇帝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