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說話了?”錦書聽不着回答,氣得連道兒都不肯走了。往路牙子邊上的石頭墩子上一坐,臉嘟得像只鼓了氣的河豚。
皇帝撐腰在她旁邊站着,“你讓我說什麼呀?看看,老話說,人受擠兌本事高。這民諺用你身上正合適,三句話不對就上臉,你還真練出來了!成了,我打發人拿鏡子來讓你照照,快成竈王奶奶了!”
她扭過身去,不服氣的嘟嘟囔囔,“我是竈王奶奶,你是個什麼?竈王爺?你怎麼不拿鍋灰抹臉?一個爺們兒,還是皇帝,說話不算話,我都替你臊!”
皇帝嘆了口氣,“你這脾氣真得改改,我這兒是和你打商量,是爲你好,你怎麼不識好人心吶?”
她的心一直往下沉,漸漸紅了眼眶。喉頭哽得發噎,好不容易纔把哭腔吞了下去,“我不要你爲我好!你不帶我去試試,你前腳走,我後腳上昌瑞山絞頭髮做守陵姑子去!”她傾前身攔腰把他抱住,臉頰貼在他腰間的四方玉牌上,一徑的恐嚇利誘,“好親親,你帶我去,我比太監小子伺候得法。況且一去好幾個月,你就不想我麼?你帶上我吧,咱們夫妻也算患難與共了。我天天瞧見你,知道你好好的,我就足意兒了。我不吵着你,就給你端茶送水,成不成?”她又拉下了臉,“你答應我,咱們一切好說。要是不答應,你回來就見不着我了。”
皇帝歪着脖子愁眉苦臉,想起她叫“親親”,又覺得有些好笑。順手把她頭上的梅花簪子插好,嘆息道,“我算是栽在你手裡了!如今怎麼樣?竟像市井裡怕老婆的窩囊漢子!你非要去,那就去吧!可有一點你要答應我,後/宮不得干政,你不住王庭,另有氈帳指派給你。”
她連連點頭,“我省得的,絕不給你添麻煩。你不必顧及我,就是叫我住窩棚也成的。”
皇帝扯了扯嘴角,眼下是千好萬好,到了臨了究竟怎麼樣也不知道呢!這會兒也不去認真計較那麼多,單調笑道,“剛纔那聲親親叫得好,我如今掏乾淨了耳朵,你再叫我一回。”
皇帝足足的二十九了,照了老例兒來說雖是春秋鼎盛,卻也算不得年輕。這麼個身份年紀,擎小兒就沒得人叫過親親,現下聽了錦書這一聲,真個兒窩心到雲眼裡頭去了。含笑睨着她道,“你可別掃我的興兒,既張了一回嘴,也不在乎二回了,是不是?我答應帶你扈從,你也得給我點兒好處吧!”
錦書原想說他市儈,半點便宜不肯錯過。可心裡真的也待見他那樣兒,孩子氣的撲了過去,吊着他的胳膊一通揉/搓,“小親親哥哥哩,想死我了!”
皇帝摟着她嗤地笑了起來,“這是什麼調調?哪裡學來的?還真有那麼幾分意思!”
錦書倚着他說,“上回我聽見小香香就是這麼叫芍藥兒的,親熱得不成話。”
“芍藥花兒?”皇帝臉上變了顏色,“你念舊,這是你心眼子好,可人好過了頭就成迂腐了。芍藥兒和他菜戶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要謹防着,歷來宮廷面兒上光鮮,暗地裡髒的臭的也不少,件件關係重大,沒有一件事是不相干的。牽一髮動全身,裡頭的學問你也知道。那些奴才們紅了,人大心氣兒也跟着高,別好好的把翊坤宮弄成個淫窩。叫朕下手整治了可不是頑的,到時候或打或殺,半點情面也不留。你如今不好生看管,到時候再來求朕開恩,那可是不中用的了。”
她被他一唬,霎時有些怔怔的,只囁嚅道,“芍藥兒有分寸,這點我敢打保票。他腦袋機靈,人家背後都管他叫‘金剛鑽’的。他在蘇州街那邊有住處,也不能在翊坤宮裡怎麼着。再說我把宮務都交代通嬪和淑妃了,有她們管着,我也避開了人面兒。人口多,事兒瑣碎,雜七雜八的討示下,我原本就不是個能管人的人,頂在浪尖上是不得已兒,有她們代勞我就輕省了。貼身的人犯了事兒也交她們發落,她們要開革,我不會說半個不字。”
皇帝笑了笑,“你是清閒人,自然有你的福澤。堂堂的管家姑奶奶倒撂開手站幹岸,躲到一邊享福去了。”
她起身,沿着新築的宮牆緩行。擡頭看,那紅牆灰瓦綿延起伏,一直往綠意婆娑的林子裡去了。
外頭熱得一鍋湯似的,園子裡卻是清涼舒爽的另一個世界。日子過得愜意,她更不願意操心那些了,回頭怡然一笑,道,“什麼叫站幹岸?我不稀圖別的,守着你就夠夠的了。”
皇帝嗯了一聲,和她攜手漫步,笑道,“手上抓着大權沒什麼用,留着愛,鏈子似的栓住爺們兒,這纔是最根本的東西。”
錦書在他手背上擰了一把,“你是變着法兒的說我厲害是不是?”
皇帝嘶地一下收口冷氣,“我哪兒敢這麼想!不過是說你懂得夫妻相處之道罷了。”
錦書慢聲慢氣道,“我享過富貴,也受過人白眼,如今跟了你,情願你不是皇帝。要是個普通百姓,小日子過得,我天天給你做飯,給你送到地頭兒上。晚上端洗腳水給你泡腳鬆筋骨,強過錦衣玉食見不着你的面兒。”
皇帝低頭不語,她和宮裡別的女人不同,她們爭寵是爲攬權,爲壯大自己,也爲壯大娘家。她舉目無親,能受委屈耐摔打,比她們惜福,得寵不恃寵,是極難得的。只是前頭的傷痛才平復,再來一次,她還能不能像現在這麼想?
“等平定了漠北,你要想種地,咱們就上長亭的莊子上去,那裡全是莊稼人,整天爲兩個承德哥子勞碌。男人田地裡忙,女人圍着竈臺轉。”皇帝勉強勾了勾嘴角,“這山望着那山高,活着都不易,等你到了那地界兒就知道了。”
錦書望着他,“不是還有你麼?你在,我就吃得了苦。”
皇帝緊緊把她攬在懷裡,嘆息道,“我當然是在的,我們哪時哪刻都不分開。”
她嗯了聲,歡快道,“我要做你的尾巴,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又仰着臉兒,“你別嫌我累贅,回頭把尾巴切了,我就活不成了。”
他咧嘴笑,“我不能夠,切了尾巴要留血的,血流多了我也不能活。”他捏她的鼻子,“真是,我一個皇帝,政務堆積如山,偏和你這丫頭說這些不着調的話。這要叫人聽見,朕纔是掃大臉子呢!”
她糯着聲兒說,“就我聽見,我不笑話你,我愛聽你說這個。”她噘着嘴伸脖子,“瀾舟,親親……”
皇帝素喜她俏語嬌憨,這會子腦子裡膩滿了漿糊,一把拖到背陰的地兒,捧着臉纏綿悱惻的一通蹂躪。邊親邊騰手解她小衣,伸進去只覺溫熱得像暖玉一般,流裡流氣笑道,“粉香汗溼瑤琴軫,春逗酥融白鳳膏。”
錦書紅着臉推他的手,“不老成,別給人看見!什麼淫詩,虧你敢說!”
“淫詩?這是正經詩人寫的,怎麼淫了?我御極前和長亭上過一回銷金窟,聽人抱着粉頭唱過一回《十/八/摸》,我唱給你聽。”皇帝脫下身上罩衣鋪在草地上,惡虎一樣把她撲倒,臉上帶着邪惡的笑,邊忙碌邊低喘着哼唱,“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小足兒,小足細細上兄肩……”
錦書聽着大英皇帝的淫詞豔曲,忍不住的吃吃笑。男人啊,就算是天底下最尊貴的,骨子裡也有一些不上臺面的齷齪東西。她的男人不是冷冰冰的木頭疙瘩,甭管他坐在太和殿上是怎樣的運籌帷幄,在她身邊就和普通爺們兒是一樣的。
還記得大年初一他伺候老祖宗大宴,那時候矜持得那樣兒,看她一眼,眼鋒裡盡是冰碴子,把她渾身刺出窟窿來,誰能料到如今這麼的不成體統!
她滿心歡喜,麻花似的和他扭成團。他起先還像模像樣的學,到後頭真是忙活得唱不成了,只顧喘氣兒。
風吹葉動,夜已經深了。打更太監抱着木罄“託託”地敲着,從青石路那頭緩緩的來。兩人摒着氣,從樹根間隙裡瞧着一雙粉底皁靴走過,等梆子聲遠了才齊鬆一口氣。
錦書看皇帝那污糟樣,忙掀翻了他坐起來掩衣裳,面紅耳赤的嘀咕,“這算什麼事兒,當着天菩薩,作孽的!”
皇帝摘了她頭上的枯草,覥臉道,“誰說非在屋子裡了?我就覺得外頭挺好。”
“我不和你說,還上勾欄衚衕,偷女人的積年!”她站起來擺佈裙子,見他還光着膀子坐在地上,便跺腳道,“你還窩着,仔細人看見,那時候老臉就顧不成了!”
皇帝慢吞吞穿衣裳,邊道,“叫李玉貴查查是誰打的更,他罪業大了,把朕嚇得不成事了,朕砍他的腦袋!”
她上去替他扣紐子,只道,“你自己不好,還要怪別人,道理說出來跌份子。”
兩個人滿臉狼狽,互相一看,悶聲笑起來。打理好了往回走,皇帝說,“說到偷女人,我做蕃王的時候進京朝賀,聽說過老爺子的一樁風流事兒。”
老爺子是指明治皇帝,錦書晉了皇貴妃,皇帝又是認準了她是當仁不讓的正經老婆,明治皇帝順理成章的就是老丈人。先帝不好稱呼,皇考也叫不得,只好折中尋了這麼個親切的稱呼。
錦書一聽忙問,“什麼事兒?”
皇帝把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裡,搖頭道,“不說了,說了怕你要惱,回頭又掐我。”
她皺起了眉,“你成心的?要是不說,我這會子就掐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