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低頭看,身下人那體態皮膚牙雕似的玲瓏細膩,他覺得自己活生生架在了炭火上,心頭熱得難耐,俯身便是頸間肩頭一通狼吻。
她細碎的呻吟,妖嬈伸展,像七月裡最美的芙蕖。
“瀾舟……”她捧起他的臉,淚眼迷濛,“你待我有幾分真心?究竟是愛我,還是愛皇考皇貴妃?”
他吻她的臉頰,溫熱的嘴脣,結實的肌體,緊緊和她糾纏在一起。
“你這麼傻。”他聲音柔軟,“非叫我說,自己一點兒都不明白麼?我心裡琢磨,姻緣真是天定的,或許前頭有皇考皇貴妃作鋪陳,就是爲了十幾年後遇見你。原本我以爲坐在金鑾殿裡,這一輩子就完滿了。可江山在手,朝政冗雜,我累得氣兒都不想喘,想想自個兒還不及農戶,算個什麼?”他微有些哽,“咱們不容易,你別使性子,別趕我走。我在你跟前不是皇帝,你福大量大,以前的事全忘了纔好。世上哪有和自己爺們兒結一輩子仇的?仔細作養身子,我再盡些力,盼着今年年下能懷個小子,那纔像一家子呢!”
她撲哧一笑,摟着他道,“嘴臉!什麼‘盡些力’,真正是爺們兒家,樣樣放在嘴上說,人家臊都臊死了。”
“那有什麼!天底下人求子,這檔口上哪個不是以命相搏的?閨房裡的話,只兩口子說,外人不知道罷了。”皇帝坐起來,抱着她騎在身上,腰下一動,她咬着牙嗚嗚咽咽的,頭垂在他肩邊細喘。
“你這人好囉嗦樣兒,這麼多花式,不成個體統。”她在他耳垂上輕一齧,綿軟無力的長嘆,“以往端架子板臉子,宮裡個個說你正經,敢情是裝出來的……”
皇帝情正濃,低聲道,“爺們兒辦大事……面上莊嚴,私底下哪個是正經的?”
錦書渾身無力,半昏半醒的嗯了聲,腦子生了鏽沒法子運轉,也想不起前兩天有多怨多恨,只貪戀他的溫暖。依附着他,人生才得完整,倘或不小心丟了,那麼漫漫浮生,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天高月小,樹影婆娑。毓慶宮正殿裡,容嬪卻在燈下枯坐——
百思不得其解,慕容錦書有什麼好的,值得皇帝愛得那樣兒!爲她連親兒子都不要了,不是魔症了是什麼?原說大英後/宮雨露均沾,如今這規矩早就廢除了。六宮虛設,問問貴人主子們,哪個不是一肚子的火氣?自己纔是最冤枉的,並沒有進幸,卻叫敬事房記檔。皇帝拿她當槍使,他眼裡只有後身院裡那位,別人對他來說,連顆草芥子都不值!
蔡嬤嬤撩了簾子往繼徳堂方向看,燈火不明的,皇帝進了殿門也沒見點個亮。都這時辰了,估摸着早就翻牌子臨幸了,自己主子癡情,守着燭火苦熬,真個兒叫人心疼的。瞧瞧那碗釅茶,泡得藥汁子似的,八成是又苦又澀,虧她還一口一口的往肚子裡灌,造孽透了的。
“主子,夜深了,還是安置吧!”蔡嬤嬤把茶壺擺進托盤裡,覷着容嬪的臉色道,“您年輕輕的看開些纔好,何必自苦呢?來日方長,再好的花兒也有謝的一天。您守着這位份,家裡老爺、涵大爺都在任上,一個掌管弘文院,一個統理國子監,孃家根基好,您還怕什麼?”
容嬪搖了搖頭,“雖說老子娘有勢自己體面,也要皇上當事兒才行。你搬手指頭算,宮裡除了那位,哪個貴主兒、小主兒是野路子上來的?萬歲爺不是等閒人,才建內閣那會子要能臣輔佐,盼着漢人死諫,祈人死戰。如今乾坤大定,犯不着姻親上作文章,就撂開手去,給加官加俸祿,年底分賞養廉銀子,國庫裡論車的出。老子兄弟外頭官場上足了意兒,誰還在乎閨女姊妹過得好不好?橫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圖個家裡出了位娘娘的好名聲,比着不遜別人,也就是了。”
容嬪平時話不多,蔡嬤嬤聽着她絮絮叨叨發了半天的牢騷,知道她是心裡不受用壞了,卻也沒辦法,只道,“您別這麼說,萬歲爺早晚會想起來您的,宮裡烏泱泱的美人兒,就憑她一個前朝公主想獨攬聖眷?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吧!咱們耐着點兒性子,我瞧萬歲爺對屋裡人也不盡然絕情,就說賢主子那兒,昨兒還看見李總管從庫裡領了燕窩去瞧呢!”
容嬪一哂,“賢妃肚子裡有龍種,那是宇文家的子孫,自然是要緊的。”她垂眼嘆息,皇帝對屋裡人仁慈,自己哪裡算是他的屋裡人?那天侍寢,她在燕禧堂傻等了兩個時辰,連他的面都沒見着,嬤嬤不知道罷了。
蔡嬤嬤在她邊上坐下,低聲道,“正是這話!太醫院嚴太醫天天的來給那位請脈,我聽說她有信期裡的毛病,這陣兒正吃藥。那種病症最是難治的,任你藥山往下推,橫豎是泥牛入海。後/宮裡頭前十年看聖眷,後十年瞧的就是孩子!有了皇子,後半輩子不用急,就她那種的,哪天萬歲爺厭了,還有什麼?”蔡嬤嬤眼角的皺紋快樂的揉到了一起,“主子,她就是塊兒鹽鹼地,萬歲爺下再多的種,施再多的肥,都是枉然!咱們給敬事房塞點兒銀子,叫牌子往上首遞遞,萬歲爺還能天天臨幸她?宮裡沒了皇后,還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她們不能坐視不理,巴巴瞧着萬歲爺廢黜六宮,專房專寵?下絆子的人多了,咱們擎等着,細心的打扮,好好的作養,風水輪流轉,您命裡有三子呢,急什麼!”
急什麼?容嬪攏眉道,“你沒瞧見萬歲爺爲她成了什麼樣兒?金尊玉貴的帝王,走不成門就翻牆頭,荒唐得沒了邊兒……慕容錦書是拿太子爺的一生換來的,得來不易極了,情深得到了那地步,你快別指望萬歲爺能放下她!”
蔡嬤嬤有些泄氣,攤着手道,“這麼的就拿她沒法子了?”
容嬪起身往寢宮裡去,邊走邊道,“只有瞧太后娘娘了,這兩天逢着先帝爺生祭,壽安宮裡做法事,那頭忙,暫且沒什麼示下,等手頭的事撂下了,總還有一番動靜的。”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問,“那個寶答應怎麼和謹嬪那麼像?裡頭有什麼緣故麼?是沾着親?”
蔡嬤嬤忙着撥安息香,應道,“慕容家成了絕戶,宗親一個沒剩,想是沒什麼牽扯吧!主子怎麼問這個?”
這倒奇了,世上還有這麼像的兩個人?不光臉盤兒身形,說話的聲氣兒都肖似。這裡頭大約是有關聯的,難道前皇室不單隻有一個帝姬嗎?
“明兒你悄悄上軍機處找老爺,讓他打發人查查那位寶答應的出身。”容嬪的嘴角綻出陰冷的花,歪在榻上沉吟,“打蛇得打七寸,通嬪她們捻酸,在太皇太后跟前揭她的短,不過隔靴搔癢。她在老太太身邊伺候過,慈寧宮那兒看顧她,太皇太后瞧着萬歲爺,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我的意思是,扳不倒她,叫她痛上一痛,也解我心頭之恨。”
寶答應位份低,又不得聖眷榮寵,收拾她可比對付謹嬪容易得多。謹嬪面上平和,似乎是無懈可擊的,但若是寶答應成了她的軟肋,那要拿捏還不是手到擒來?
蔡嬤嬤應個是,正感慨自己主子小小年紀心思縝密,容嬪猙獰一哼,又道,“你聽說過‘情深不壽’麼?越是愛得深,越是不得長久。殺人哪裡用得上刀劍?憑她怎麼寵冠六宮,也要有命消受纔好!”
蔡嬤嬤一凜,復笑道,“果然是主子精明,當初入宮的要是玉姐兒,這會子還能剩下骨頭渣滓嗎!”
容嬪斜乜了蔡嬤嬤一眼,“你仔細禍從口出,什麼話不該說,還要我教你?咱們離了學士府,你還和以前一樣的說話直隆通兒,就算我吃你奶長大,回頭不念舊情,我也有法子現開銷了你。”
蔡嬤嬤乾嚥了唾沫,賠笑道,“我是看沒有外人,一不防頭把話兜了出來,好姑奶奶千萬擔待我。”
容嬪冷笑,“擔待你原是應該的,可再出前兒那樁事,我就是個菩薩也保不住你。你別瞧萬歲爺儒雅就錯把他當善茬兒,我常聽說他手黑,你圖嘴上痛快詆譭嬪妃,回頭下大獄、活烹、點天燈,那罪可受大了。”
蔡嬤嬤悸慄慄曲腿蹲安,磕巴着說,“奴……奴才省得,再沒下次了。”
容嬪仰在竹篾包的引枕上謂然長嘆,“我這人,輸就輸在心氣兒高。庶出的丫頭沒站腳的地兒,我爲我自己掙臉子,叫我媽揚眉吐氣,以爲替了玉姐兒,進宮侍候主子爺就齊全了。現在鬧得這樣……”說着背過身去,漸次沉寂下來,沒了聲息。
雞起五更,皇帝自小練出的看家本事,前夜再疲累,次日一早準點自然就醒了。
兩日一朝是才登基那會兒定下的規矩,一日在太和殿升座兒,一日在養心殿接膳牌子召見臣工。今兒正逢視朝,他不言聲起身披衣,回頭看錦書,一彎雪白的臂壓在黃緞絲被上,臉頰紅撲撲的,睡得像個孩子。
他站在牀前挪不動步子,李玉貴在帷幔後輕輕喚萬歲爺,準備伺候穿戴梳洗。他嗯了聲打發了,索性蹲坐在腳踏上,探身伸脖親她的鼻子。
她嘴角的笑靨加深,梨窩兒盛了酒似的燻人欲醉。一探胳膊勾住他的頸子,糯聲道,“天亮了?今兒有早朝?”
皇帝笑着道是,又調侃着說,“你再睡會子養養神,昨兒累壞了,難爲你小胳膊小腿兒的,沒把這毓慶宮工字殿鬧塌半邊。”
錦書一窒,大大的窘起來,抱怨道,“我原說忒不像話,是你說的,雲雨之聲大雅,這會子又來笑我!”
皇帝直起身子穿金龍褂,邊抿嘴笑道,“朕聽着就是大雅,誰敢駁斥朕?”
錦書下地來給他更衣,他親親她的臉,順帶在腰上捏了一把,“像是長了點子肉。”轉臉叫李玉貴。
李玉貴耷着眼皮垂手進來,緊走一步打千兒道,“奴才在。”
皇帝說,“給宮膳房的廚子打賞。去問問你主子娘娘的三餐是誰打典的,傳個口諭過去,讓好生伺候着,娘娘長一兩肉就給他加一兩銀子的月俸。”
李玉貴暗裡吐舌頭,皇帝清華鬱懋的尊崇,料理起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也不含糊哩!這聲“主子娘娘”從金口裡出來可不簡單,看來錦書又要晉位份了。皇后的位置雖沒騰出來,不過這回的名號也差不離了,少不得是個貴妃的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