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妹妹多大了?”錦書邊走邊問,“我瞧着咱們年歲應該相當吧!”
容嬪謙恭道,“我是甲子年九月二十一生人,姐姐呢?”
錦書笑道,“我原說呢!咱們真是同歲的!我的月份兒最大,正月裡的,破五那天。”
容嬪哦了聲兒,“真個兒好日子,您和財神爺同天生日呢!”又道,“往後我要叨擾了,也請姐姐多照應。”
錦書攜了她的手道,“別這麼說,都是伺候主子爺的,不說誰照應誰,和睦最要緊,要是我有哪兒不周全的,您要多包涵纔好。”
“那我可不敢當,才進宮的時候就聽說您聖眷隆厚,橫豎您是這宮裡挑在大拇哥上的人物。”容嬪囁嚅道,“我雖晉了位,連萬歲爺的面兒也沒見過呢!姐姐,萬歲爺長得什麼樣兒?”
錦書的笑容凝固在脣角,漸漸冷卻下來,略平了心緒方道,“什麼樣兒……高高的個兒,五官很好看,性子不算熱乎,待人冷冷的,還有……”還有無邊的溫柔,有些黏人,有時候是二皮臉,待見你,能把心掏給你。不待見你,冷言冷語,也能把你的心捅個窟窿出來。
“我說不清楚,您早晚有侍寢的時候,那會兒再仔細瞧。”她拍了拍容嬪的手,勉強笑道,“放心吧,俊着呢!”
容嬪紅了臉,越加嬌俏動人,絞着手上的帕子低聲道,“我是奴才,既然晉了位,只有伺候的份子,哪裡有挑揀主子的道理!再說有您在,怕也沒翻牌子的機會。”
錦書一怔,她的確是成了宮裡所有女人的公敵,連這位甫進宮闈的容嬪都知道了。
她搖頭,“這話不對,萬歲爺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算得什麼……什麼都不是。”
約是受了涼,加之心裡勞乏,錦書回到毓慶宮就病了,行經不暢,病症來勢洶洶。生薑紅糖加了花雕,卻是剋制不住,痛得死去活來。
木兮她們慌了神,回了內務府請御醫來,別的法子沒有,只有開方子抓藥,急火急煎,一碗藥下去,少時也看不出藥效來。
春桃看着錦書氣若游絲,將將吊着氣的樣子,心裡急得發燥。偏偏西配殿裡的容嬪打理屋子,她帶進宮的嬤嬤蔡氏嗓門兒奇大,指手畫腳的分派小太監差使,聲如洪鐘,一張嘴,毓慶宮都得晃三下。叫喊聲、挪桌挪櫃的響動,把人聒噪得不安生。
“真是了不得了!”春桃擼袖子叉腰,打開門邁出去,指着對面的雜役太監呵斥,“混賬東西怎麼沒眼色?謹主子愛清淨,況且又在病中,你們這麼個鬧騰法,還要命不要?”
西偏殿裡的人頓下手裡的活計都愣住了,容嬪的奶媽子不是省油的燈盞,陰陽怪氣的一哼,“姑娘這是打誰的臉呢?謹主子病着自去養病,咱們容主子晉位是大喜事,屋子裡自然是要收拾的,難不成礙着旁人,自己還弄得偷偷摸摸的?又不是做賊!”
春桃被她呲達得不輕,即刻立起了兩個眼回敬過去,“好個能幹嬤嬤,你說話可留神了,什麼旁人?又是什麼做賊?宮裡的規矩你懂不懂?這裡比不得外頭,滿口胡謅是要挨板子,打死不論的!”春桃冷笑道,“這裡原是萬歲爺親指給謹主子單住的,你們是憑着皇后娘娘的恩典才住進來,來者是客,咱們主子好/性兒,你們也要知趣兒,沒的討人厭就不好了。”
兩邊嗓門越拔越高,卻不見容嬪的影子,那嬤嬤把手裡的撣子一撂,跳出門檻來,隔着明間就叫罵上了,“好利的一張刀子嘴!回頭我就回皇后娘娘去,讓她另派地方給我們容主子!姑娘你可別忘了,謹主子和咱們容主子位份是一樣的,你別欺人太甚,鬧大了謹主子也沒好處!了不起咱們到皇后主子面前評理去,看看皇后主子怎麼斷!”
錦書只覺耳邊嗡嗡直響,人也木木的,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半擡起身來問蟈蟈兒,“外頭大呼小叫的,怎麼了?”
蟈蟈兒憋了一肚子火,安撫道,“主子寬心,快歇着,奴才出去瞧瞧。”說着放下幔子出了偏殿,關上菱花門方斥春桃,“你這蹄子也沒分寸,怎麼同嬤嬤計較上了?”
蔡嬤嬤暗道這倒是個明白人,大家客氣好過日子,那邊耀武揚威,這裡也吃不得虧的。你一味的忍讓,人家當你是忤窩子,欺負你上了癮,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這頭可開不得!
正得意的瞟春桃,蟈蟈兒突然道,“蔡嬤嬤,不是我說您,您剛纔那話扯上了兩位主子,那可是大不敬,論罪要拔舌頭的。您不是要比位份嗎?那沒法子比,咱們是毓慶宮主位,容嬪娘娘是從位。面上位份一樣是不假,可咱們主子享的是妃的份例,那是太皇太后定下的,您老要討說法,咱們就上太皇太后那兒去。您們才進宮,興許不知道里頭緣故,我和您也說不上,只是勸您別捅灰窩子,惹誰也別謹嬪娘娘。萬一鬧大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春桃嗤笑道,“今兒容主子覲見太皇太后您沒在殿裡,連太皇太后都說,依着萬歲爺的意思,咱們主子原是皇貴妃的位兒,您還比麼?”
那邊的蔡嬤嬤一時哽住了,才進宮時掃聽過,這位謹嬪是前朝的太常帝姬,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每夜的專房專寵,那聖眷,隆到天上去了!可再紅也有走背運的時候不是?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兒萬歲爺打發李總管把謹主子的東西都送回來了。你們嘴裡說的,謹主子就是個眼珠子,可我看來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呀!”她越說越得意,“就現下,謹主子不是病了嗎?怎麼也不見萬歲爺使了御前的人來問問?”
這話捅人心窩子,跟了哪個主子就和哪個主子是一根繩上的,錦書遇着了尷尬事兒,身邊的人比她還急。
蟈蟈兒拉下了臉,“好聰明人兒!愈發沒了體統了!咱們年輕沒經歷過,您老一把歲數了也不知道?牙齒和舌頭還有磕着的時候,小夫妻之間有了倒竈的話,能當真的麼?那不是有生不完的氣了?再說宮裡有規矩,后妃是不在養心殿過夜的,咱們謹主子侍寢歇的是整夜,那份恩寵比天還大,您還要編排什麼?第二日把頭天的用度送回來,有什麼不對的?”她瞥一眼花梨大案上的西洋座鐘道,“至於萬歲爺那兒差不差人來,就不勞您費心了。這會子還沒散朝,萬歲爺政務忙,要聽臣工們的奏對,要看奏章陳條,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您倒比咱們還急呢!急個什麼勁兒?說了歸齊,容主子住進毓慶宮是個好缺兒,近水樓臺,往後見聖駕的機會比別宮的可多多了!”
這時裡頭的容嬪眼淚汪汪的出來了,對着春桃和蟈蟈兒福了福,哽道,“對不住兩位姑娘了,嬤嬤上了歲數,言語上有冒犯的,請姑娘們瞧着我,好歹擔待些個,我這兒賠不是了。”
這麼一來倒鬧得兩人訕訕的,容嬪怎麼的都是晉了位的小主,對她們行禮是極不合禮數的。蟈蟈兒和春桃忙跪下磕了頭,“容主子折煞奴才們了!奴才們萬不敢當,奴才們死罪!”
錦書讓木兮扶着,強撐着走到門上,對容嬪道,“妹妹,我管教不嚴,倒縱了她們。妹妹和嬤嬤別惱,也瞧着我的薄面兒吧!”
容嬪只顧抹眼淚,也不答話,蟈蟈兒和春桃對視一眼,不等她讓免禮就站了起來,回身扶了錦書道,“主子怎麼起來了?看看這模樣,有什麼打發木兮,何必下地來?都這樣了,叫主子爺知道了怎麼好?快回去!”
不由分說架着就往寢宮裡去,菱花門嘭的一聲就關上了,春桃邊走邊說,“瞧着吧,對門那位不簡單,三句話沒說就掉眼淚,整個的可憐到了家,外人不知道的只當是咱們欺負她呢!”
“往後仔細些吧,我在裡頭聽她嬤嬤那幾句不善,別人還忌諱些個,她們敢明刀明槍的上,打量咱們屋裡沒人了呢!”木兮扶着錦書躺下,掖好了被角道,“主子發個話兒,咱們去請太皇太后示下,排雲殿裡有大鄴時候留下的嬤嬤,咱們討了來,那可頂主子半個孃家人!”
錦書懨懨的搖頭,“我已經越了品階享份例,樹大招風,叫別人說嘴。再去求太皇太后,越性兒的不知足了。”
春桃不滿的說,“主子瞻前顧後的,非叫人騎到脖子上纔算完!”
錦書前頭疼得渾身無力,這陣子嘴脣煞白,滿頭的虛汗,只道,“你且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打壓我一頭,我能看得過的不去計較,倘或過了,我可不是善茬!”
她還森森磨了磨牙,邊上幾個人嗤地笑起來,春桃道,“你快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咱們一處混大的還不知道你?整天的胡吃悶頭睡,晉了位盡瞎忙,也不琢磨怎麼討萬歲爺的好兒……”
錦書臉上黯然,她們不明白,她和皇帝的問題並不是討個好,下個氣兒就能解決的。就像斷在肉裡的刺,面上看不出什麼,時候長了肉會潰爛腐朽,裡頭都空了,沒了底子,輕輕一碰就坍塌了。
蟈蟈兒彎腰看她,小心道,“主子,奴才找李總管去吧,叫他往皇上跟前遞個話兒……”
錦書費力的轉過身側躺,“別去,他都把我轟出來了,還去找他幹什麼?討沒臉嗎?我丟不起那人,弄得沒爺們兒就不能活似的!”
三個人悻悻然閉了嘴,隔了半晌又聽她說,“我睡會子,你們都出去吧,不用守着了。這會兒像是好了些,小肚子裡暖和起來了,受用多了。”
木兮和春桃都看蟈蟈兒,蟈蟈兒皺着眉無奈應是,遞了個眼色,把牀前人都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