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撒開了手,他看着皇后,眼裡的蔑視毫不掩飾。他說,“皇后,朕素來敬你,也信得過你,你不要做什麼有損夫妻情義的事纔好。錦書在朕心裡的分量,朕多作掩飾也無益。既然到了這份上,朕不妨告訴你,朕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她安然無恙,那麼大家太平,倘或她有個三長兩短,屆時再大動干戈,大家臉上無光。”
皇后的眉心擰成了一個死結,這是威脅她嗎?大動干戈?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也不必拿這個來唬她!她淡淡一笑,“萬歲爺,您是大英天子,眼下爲一個小丫頭神魂顛倒,傳出去多叫百姓齒冷啊!奴才垂髫之年嫁進王府,和您做了十六年的夫妻,奴才待您,是天可憐見!人都說夫妻本是一體,您這樣對奴才,不會覺得疼嗎?不會良心不安嗎?”
皇帝漠然轉身,“你原是朕的臂膀,誰敢動你分毫,朕自然是痛徹心扉的。可一旦這臂膀上長了壞疽,累及了性命,要割,要砍,朕也在所不惜。”
皇后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噗噗落進腳下的芙蓉氈子裡。她是他的臂膀,錦書卻是他的命!只要能保得住命,他就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是不是這樣?
他要走了,她陡起驚覺,他這一走,下次再見會是怎樣一副局面?皇后慌忙抱柱他的腰,貼着他的後背哀求,“皇上……瀾舟,咱們以前多好,您都忘了嗎?錦書既然走了就由她去吧!您心裡有她就請放她自由,我看她日日在這宮裡煎熬也不是長久的方兒。或者她遠走天涯纔能有一條生路,別再找她了,這是爲她好,也爲您好,您聽我一句勸吧!”
皇后母儀天下,一向都是端莊穩重的,從沒有這樣忘情失儀過。皇帝不是鐵石的心腸,他還記得那個挺着肚子站在梅樹底下送他出徵的身影,他雖不愛她,卻有滿心的感動,發誓等將來取了天下,一定封她做正宮娘娘,再不叫她過擔驚受怕的日子。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他登基御極,睥睨天下,她成了整個大英最尊崇的女人,命運卻和他們開了個玩笑。錦書出現了,她把純淨無波的世界搞得一團糟,到了今天這一步,再說怪誰還有什麼用!他成了個半瘋,陷進了泥沼裡,再也不能出來了。
皇帝慢慢解開她的束縛,回身哀慼地看着她,“朕撂不開手,朕是平常人,也有七情六慾。朕不過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你又何苦爲難朕。”他注視她,嘴脣抿成一個涼薄的弧度,頓了頓方道,“朕來問你,既然你不肯說,那便罷了,朕不信翻遍四九城找不着她。”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出了坤寧宮,只留下癱坐在地上的皇后,對着櫺花扇門淚流滿面。
皇帝回到乾清宮,九門提督查克渾已經在門上候着,遠遠飛奔過來打了個千兒,又緊走幾步上前來,垂着手恭恭敬敬叫了聲“主子”。
皇帝看他那樣兒就知道還是沒有頭緒,這查克渾是南苑王府的家臣,早年也立過赫赫戰功,如今過上了安穩日子,愈發的不成器了。
皇帝冷冷看他,他弓着身,大約是有些惶恐,手在土爾扈特腰刀的刀柄上不停的捏放。
“怎麼樣了?”皇帝徑直往漢白玉臺階上去,眼角瞥見他跟在一旁,又問,“還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查克渾道,“回萬歲爺的話,自打莊王爺說的馬找到之後,奴才在那家客棧附近細細的盤查,問到取燈衚衕,有個漢民婆子說,是有這麼個小後生和她打聽過出城的事兒,她指了東直門給她,後來人往羊尾巴衚衕去了。"
皇帝忙回過頭來問,“就她一個人嗎?”
查克渾道,“是,錦姑娘是獨身一人,身上還穿着出宮時候的衣裳,那個漢民婆子看得清清楚楚的。”
要出城去,光憑她一個人能往哪兒去?皇帝說,“把畫像發到城裡各處租車鋪子去,但凡看見相像的人,先別問出處,一律扣留下來,只要留住了人,回頭給重賞。”
查克渾應了個“嗻”,“奴才往各門上加派了關防,進出城要衙門籤辦的良民文書,奴才料着,錦姑娘就是插翅也難飛出鐵桶一樣的北京城去。”
皇帝瞥了他一眼,“光說不練假把式,人在城裡總有露頭的時候,要是叫她出了城,查大人,你的陽壽就到頭了。”
查克渾打了老大一個寒顫,吶吶道,“奴才省得,奴才一定拼盡全力,不敢有負主子聖望。”
殿裡燃的安息香叫人頭疼,宮裡原有定製,什麼時辰點什麼塔子,眼下已近亥正,到了安置的時候,按着常規是該人定了,可人能定下,心卻定不下來。他像架在火上烤似的,焦躁得沒了邊兒,對侍立在書架前的長滿壽斥道,“怎麼沒眼色?多早晚有正殿裡點安息香的規矩?還不撤了!”
御前的人嚇得直抽抽,手忙腳亂的把銅香爐搬了出去。查克渾驚出一腦門子汗,偷着覷了眼天顏,悶聲道,“請萬歲爺息怒,奴才請萬歲爺的示下,明兒中晌要是再沒信兒,請萬歲爺準奴才挨家挨戶的盤查。先前只查客棧酒肆和車馬驛站,萬一錦姑娘留宿在百姓家裡,豈不白浪費了時候?奴才知道主子不願擾了平民的清靜,可眼下還是找着姑娘要緊。”
皇帝想了想,到了萬不得已只有這麼辦,他顧不上別的了,再找不着她,他是一刻不能活了。他點了點頭,“以午時爲準,午時還沒見人就辦吧。逮着了別爲難她,不論什麼時候,全須全尾的帶來見朕。”
查克渾“嗻”了一聲卻行至殿外,抹了把冷汗無語望天。苦差事啊!四九城東西兩城統共有十幾萬戶人家,還有人口頻繁流動的大雜院和本司衚衕、演樂衚衕這些個粉頭子云集的地兒,這塊硬骨頭要啃下來得花多少氣力,光想想就叫人下盤發虛。
李玉貴攏着袖子站在滴水下,拿眼睛問外頭尋人的進展。查克渾一臉菜色,無奈地搖了搖頭,擡手整整甲冑上的前擋,憋着氣朝乾清門上去了。
御前的太監高樂貓着腰出來衝他勾手,“總管快來,萬歲爺傳呢!”李玉貴趕緊垂手進去打千兒,“主子爺,奴才在這兒伺候呢!”
皇帝靠在御座兒上捏自個兒的眉心,聲音裡都透着倦意。他說,“叫你打探的事兒怎麼樣了?”
李玉貴一凜,呵腰道,“回萬歲爺,太子爺那兒沒什麼動靜,景仁宮早就下了鑰。太子爺齋戒後回書房裡看書,聽說錦書丟了就發了會子愣,一句話也沒說,就打發人收拾行禮,準備着明兒出湖廣督察軍餉的事兒了。”
皇帝生性好疑,總覺得太子不會這麼若無其事把這件事撂在一邊不管不問。自己的兒子自己明白,太子重情,他對錦書的愛不會比自己少,不過現在暫且壓抑,到底是煙消雲散了,還是積攢起來爆發,還得走着瞧。
“仔細留意着,那裡一有動靜就來回朕。”他站起來往暖閣裡去,仰天倒在褥子裡想休息,眼睛又幹又澀,腦子卻十二萬分的清醒,從第一回在太皇太后屋裡見她開始,從頭到尾的捋了一遍,越想腦仁兒越疼。他那樣愛她,只知道愛她,一心想把她拴在身邊不讓她離開,可她的心思他知道多少?或者還不如太子瞭解她。自己眼下渾渾噩噩也無用,也許太子知道她的下落,他們私下一定有過接觸。
慕容家滿門被他像除草一樣連根拔起了,她在宮外絕沒有親人可投奔。親人……撇開那死活不知的慕容永晝,她還有什麼什麼牽掛?
皇帝猛然驚坐起來,他怎麼忘了這茬!慌忙喊李玉貴,嗓音都帶着興奮的顫抖,“去傳令軍機處擬詔,着河南總督指派一牛錄綠營兵上泰陵候着,要密切留意永寧山下一草一木。朕知道她孝順,倘或九門上有個疏漏把她放出去了,她出了四九城沒有不去祭拜父母的道理。快!”他在迎枕上奮力一拍,“你杵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
李玉貴唬得舌頭都捋不直了,“嗻”字說得不成了調,連滾帶爬的出了暖閣,一路飛奔往貞度門方向去了。
太子在桌前靜靜坐了四個時辰,人都木得沒了知覺。他狠狠瞪着眼前的那行楷書,什麼“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爲樂。”,他以爲讀佛經能滌盪心中怨恨,誰知沒有半分半毫的作用。
他合上書頁下死勁兒摜在桌前的金磚上,皇父不是愛她,拿她當寶貝嗎?怎麼把她弄丟了?既然不在乎,爲什麼還要和他搶?他可比唐明皇高明多了,堂而皇之順走兒子的心上人,做皇帝真是個好差使,願意幹什麼都沒人敢追究,難怪有那麼多人削尖了腦袋要往那個高位上爬。他看一眼印盒裡的金印龜鈕,血紅的印泥直晃人眼。他攥緊了拳頭,總有一天要換成玉印,到時候他也能隨心所欲了是不是?
容升在檻窗下探頭探腦的,他疲乏的應了聲,“進來。”
“主子。”容升膝頭在金磚上一點,“皇城根下都設了關防,還是沒有眉目。”
他嘆了口氣,“接茬兒找,要是能在皇上之前尋着她,想法子把她送到莊子上去。”送到那裡去……他不做這個太子了,大業也不圖了,帶她離開,遠走高飛。
容升爲難的說,“可惜只剩下半夜時間,明兒您就要出京了,離了城鞭長莫及啊。”
太子動了動僵硬的腿,眼神飄向檻窗前的那株盆景梅花,“出了京和姜直分道走,先不去湖廣,先上易縣去,慕容家的祖墳在那兒呢!碰碰運氣吧,萬一時候對了恰巧碰上,那就是命裡註定的緣分了。”
既然命裡註定還顧忌什麼!太子把臉埋在臂彎裡,有千萬種想頭,卻仍舊覺得空虛,惆悵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