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值後半夜,按着時候算,上半晌定然是不在的。皇帝進了日講,又寥寥批了幾道摺子,不時瞥長案上的座鐘,心煩意亂的在“中正仁和”內來回的踱步。好容易熬到了未正,他輦都未傳,起身便往鳳彩門去。
李玉貴慌里慌張的追了上來,邊退邊打千兒道,“主子您這是要往哪兒去?請爺示下,奴才這就安排鑾儀排駕。”
皇帝不言聲兒,只顧踽踽急行。李玉貴不敢再問,只得招了御前的人遠遠跟着。
皇帝出近光右門直朝慈寧宮方向去,後面軍機處值房裡出來的莊親王正帶着哈哈珠子從東一長街上蕩過來。隨侍手裡捧着六部部本,還有幾套淘換來的洋鬼子游記。莊親王把玩着一柄三寸長的火銃,原想着敬獻給萬歲爺解解悶兒的,可一擡眼看見皇帝走得匆忙,不由把他給鎮住了。
他把火銃往奏章上一扔,撒腿就追了上去,邊跑邊喊,“萬歲爺,您等等我,這是往哪兒去?上慈寧宮請安也捎上臣弟啊。”
皇帝腳下慢了些,轉頭看莊親王,沉吟片刻方道,“朕實在是於心難安,要去瞧瞧她才行。”
莊親王怔忡道,“莫非您還要給她陪不是?一個丫頭,說了就說了,就爲那一句話,您萬乘之尊要衝她低頭,未免有失體統吧!”
皇帝心道和你說不通,只要她能解氣,這會兒就算打我一巴掌,踹我兩腳,我都認了。
莊親王又覥臉笑,“聽說萬歲爺昨兒臨幸了寶答應?”
皇帝不悅地瞥了他一眼,那凌厲之色叫人心驚。他哂笑道,“你閒得發慌麼?兩江總督還沒指派,朕瞧你就挺合適。回頭朕搬旨給吏部,你收拾東西赴任去吧。”
莊親王哀嚎一聲,“臣弟冤枉!咱們哥兒們隨口拉家常用得着較真嗎?”
皇帝昂着頭瞧都不瞧他,“拉什麼家常?你把朕和那些太監放在一道嗎?朕是君,你是臣,這點規矩都不懂?”
莊王爺快步上來,又使出了牛皮糖功夫,一把就攬上了皇帝的肩,“好哥哥,您和弟弟犯得着生氣嗎?咱們是至親骨肉,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臣弟不長進,您罰我是該當的,可您暗地裡不心疼嗎?”
皇帝本來就是嚇唬他的,見他這個賴皮樣兒也無可奈何,推他兩下又推不開,只好由得他去,警告道,“你仔細了,回頭老祖宗面前別混說,要是給朕捅出婁子來,朕可真對你不客氣了,江南用不着去了,給朕上準葛爾打木樁去。”
“是是是。”莊親王邊走邊笑,“咱們是親兄弟,您又是重情義的人,倘或你像雍正爺那樣的,我連您的身也不敢近啊,是不是?”他豎起了大拇指,“您是一等一的仁君。”
皇帝腹誹,正事兒不幹,只會拍馬屁!什麼仁君?天底下說他是仁君的只有他莊王爺一人了。
說話兒進了慈寧門,上了中路往前看,慈寧宮裡的太監宮女都在往屋裡運東西。崔貴祥在東配殿前指派,太皇太后抱着貓站在月臺上。皇帝朝西邊瞧,錦書手裡捧着賬冊,嘴裡叼了支小楷筆,正忙着清點晾曬出去的家當細軟。
“老佛爺,萬歲爺來了。”崔貴祥通傳一聲便下臺階撫袖打千兒,“萬歲爺來了?奴才給主子見禮。”
忙活着的衆人紛紛撂下手裡的活計蹲肅行禮,皇帝心不在焉的應聲“起喀”,朝西偏殿前看過去,她低着頭中規中矩的侍立,平靜得像一汪水,他呼吸窒了窒,心頭又鈍痛起來。
莊親王唯恐皇帝失態,偷着扯他的袖子。太皇太后原先笑吟吟的,可看見皇帝大庭廣衆下愣神,不禁有些惱了。她板着面孔清了清嗓子,“皇帝怎麼這會子來了?”
皇帝忙收回視線向上作揖,“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莊親王也躬身揖手,笑道,“孫兒纔剛在軍機處擬草詔,擬着擬着想起皇祖母千秋將近,就上養心殿找萬歲爺商量着怎麼給皇祖母敬賀。萬歲爺說要聽皇祖母的意思,孫兒就拉着萬歲爺一道來了。”
皇帝趕緊順着臺階下,和莊親王一左一右攙扶太皇太后,小心應道,“正是呢,皇祖母的好日子,孫兒下旨在中和殿給皇祖母升座受百官朝拜,回頭再命御膳房備大宴,宴請臣工們和家眷。朝中肱骨多是南苑王府的舊臣,彼此也都相熟的,自打開國後立了規矩,但凡外臣不得入後宮,以前的老相知也少有往來了,每每不過遞請安摺子,這回也熱鬧一回,叫他們進來和老祖宗說說話兒。”
太皇太后這才露了笑臉子,暗盤算趁今天把守陵的事兒提了,看看皇帝是怎麼個說法。於是道,“難爲你想得周全了,只是我的千秋不算什麼,四月裡有先皇的生祭,你們可還記得?”
莊親王難得正經起來,和皇帝一同道,“孫兒萬不敢忘。”
入畫上來敬茶,錦書是個知趣兒的,再也不露面了,皇帝頗感失望,強打了精神道,“內務府和欽天監年下就張羅了,該備的也都備了,等日子到了,孫兒必定上昌瑞山親自祭奠,倘或還有哪裡不足的,請老祖宗示下,孫兒立刻打發人去料理。”
太皇太后拿盅蓋颳着茶葉,一面緩緩道,“我瞧着都齊全了,他們的差辦得不賴。只一樣,今年是你皇考晏駕整十年,是天大的事兒。我琢磨着山上冷落,該當派人守陵祈福纔好。內務府裡擬了個花名冊子,挑了十個人出來往山上派,誦上九九八十一天的經,好叫你皇考在那邊受用些個。”
皇帝嘴上恭敬道,“皇祖母想得周全,就照皇祖母的意思辦吧。”心裡不由牽扯起來,總覺得有什麼貓膩似的。
太皇太后朝崔貴祥使了個眼色,復又若無其事的說笑,“這方是你們做兒子的孝道。人活一世,什麼都可以撂下,唯獨父子情最要緊。老子教養兒子,兒子孝敬老子,只管上外頭看去,小家子尚且把倫常頂在頭頂上,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更要留神了。”
皇帝和莊王爺諾諾稱是,這話明面上是在論高皇帝的喪祭,其實是實打實的說給皇帝聽的。昨天的新聞八成是傳遍了紫禁城的每一個院落,每一條巷子。宮裡規矩再大,總有人頂着風的來事兒,私底下嘈嘈切切的議論,添上一句“這話我只和你說”,然後不消半刻,連淨房裡刷官房的都知道了。
太皇太后人在頤和園裡,耳報神卻無處不在。三個人終究是照面了,沒有大動靜是預料中的,皇帝內秀,肚子裡裝得下乾坤,他這會子不言聲,並不表示往後一定太平無事。男人啊,遇着了真心愛着的人,眼裡揉不得沙子。歷朝歷代都有爲女人反目的父子兄弟,她害怕這種事也發生在皇帝和太子身上。她的瀾舟和東籬,一個是心,一個是肝,傷了哪個都會叫她痛不欲生。再這麼等下去,就算是下了決心要收網,魚大,勢必繃斷了繩子,到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崔貴祥呵着腰,把事先預備好的花名冊呈上來,“這是內務府指派守陵宮女太監的名單,恭請萬歲爺御覽。”
皇帝接過去,通篇的簪花小楷賞心悅目。他看過錦書手抄的《金剛經》,料想這冊子一定出自錦書之手,便帶着三分賞玩的心態去看。
崔貴祥悄不聲兒的覷皇帝的臉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錦書這輩子有沒有命活着出宮就看這次了,不過瞧着昨兒唱的那一出,要想叫萬歲爺勾兌,顯然是不可能的。不過好在還有太皇太后,皇帝主意再大,老祖母的話還是會聽的,老祖宗發落了,料着他也不會違逆。
果然的,皇帝的眉頭皺了皺,臉上即刻陰霾遍佈,眯眼盯着那排“未入籍敬菸侍女慕容氏”看了半天,抿着嘴合上摺子擱到了旁邊。
他胸口憋着一團火,爲什麼人人都要來插上一槓子?皇后也好,太后也好,如今連太皇太后也公然站出來阻止了。他是皇帝,要擡舉一個亡國公主就那麼難嗎?她們成天介算計累不累?他的死活不要她們操心了成不成?他早就已經神魂顛倒,她們再攔着也不濟了。
莊親王嗅出了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他拿了那道摺子看,發現錦書赫然在列,登時一陣頭暈眼花。完菜了!這回摸着老虎屁股了!怪道皇帝要拉臉子,昨天的事糾結到現在,這會兒又出這麼個幺蛾子,太皇太后也忒欠考慮了,不會避開這當口再提麼!
“呃……”莊親王撓着後腦勺說,“皇祖母,離皇考忌日還有些日子,指派守陵的人也不急在一時,依着孫兒看,還是容後再議吧!”
“才入的春,白晝短,四月二十六轉眼就到了,早些定下了也好安心,還要先派了上孝陵去打醮呢。”太皇太后這回是吃了稱坨鐵了心了,她抱定了主意絕不退讓,垂眼數着手裡的念珠,表情堅定得石頭一樣。
莊親王慌忙看皇帝,原以爲他會稍加推諉,等出了慈寧宮再作計較,誰知他直剌剌道,“皇祖母恕罪,朕,不能叫錦書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