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思忖良久,這話不知從何說起。
他又不是聾子,宮裡哪裡有能瞞得住的事!況且他身邊的近侍都是有鑽天徹地的能耐的,閒下來就愛湊成一堆瞎聊。昨兒他得着個消息,直把他的三魂七魄給震飛了——萬歲爺瞧上錦書了!
他的心裡涌起無邊的寒意,在桌前坐了兩個時辰,什麼事都幹不了,就琢磨那件事,越琢磨越覺得可怕,怎麼成了這樣?皇父那樣義正嚴詞的申斥他,無關什麼狗屁宮規,竟是吃味兒了!
夾道里一陣風掃過,他覺得腔子都結了冰,凍得他想打哆嗦。他不怕錦書屬意於他皇父,唯怕萬歲爺使起蠻勁來強行把她納進後/宮,屆時怎麼好?什麼都晚了!他未及弱冠,人微言輕,朝中又未建勢力,根本沒有能力和皇父抗衡……原不該這樣想的,他是儲君,是萬歲的親兒子,意圖和生父抗衡本就是大逆不道!可是怎麼辦?他舍不下她。自己也不明白,從來都是淡得如水一般,她甚至很少露笑臉子,他什麼時候開始陷得那樣深了呢?
錦書惶惶不知所措,他眼裡的痛苦掙扎交織在一起,幾乎將她淹沒。她撼着他,瑟瑟的問,“到底怎麼了?”
太子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那隻懷錶……是怎麼到皇上手裡的?”
錦書不防他這樣問,只怔住了不知怎麼回答,半晌才道,“那天在順貞門上遇見了萬歲爺,懷錶的錶鏈子掉出來了,正巧被萬歲爺瞧見。”
太子憋着不說話,臉色很是蒼白,平了平思緒勉強笑道,“我是隨口問問的,可惜那表叫萬歲爺砸了。錦書,我求你一樁事……你往後遠着萬歲爺,成嗎?”
錦書心頭砰然一跳,擡眼看他,他慌忙擺手道,“不是的,我不是說旁的。我的意思是伴君如伴虎,我有些擔心罷了。我也知道這些不是你能控制的,或者避無可避,可我還是希望你能遠着他。”
他說得顛三倒四,她只覺心底最深處漸次溫暖起來。
太子愣愣的看着,她眼兒彎彎的,嘴角綻出一朵極明媚的花,露出一口編貝似的牙。那臉皎皎如明月,端的是嬌憨動人。眼波流轉間現出別緻的婉約來,似嗔似怨的瞥他一眼,應了聲,“我省得,你放寬心吧!”
太子倏地臉紅了,旋即轉過身去,混沌間胸口戰鼓亂擂,撲騰得他喘不上氣兒來。才定了神,便發現她扯了扯他的巴圖魯背心,“我纔剛忘了問你,初六的騎射你拿了頭一名?”
太子滿臉的驕傲,“沒錯兒,皇父封我巴圖魯,還賞了霸王弓。那把弓是西楚霸王的兵器,不畏水火,不懼刀槍,據說弓弦是拿黑龍的背筋擰成的,等下回我拿來給你瞧。”
錦書道,“咱們祈人擅騎射,那樣多的王公子弟參加,你能得第一真是好樣的。”
太子還是小孩兒心性,叫人一捧高興壞了,愈發得意起來,先結結實實自我吹噓一番,又高談闊論道,“其實咱們大英第一的巴圖魯是萬歲,斧鉞鉤叉無一不精,只是如今御極,嫌那些東西煞氣太大,再不碰了。”
也許是猛又想起那樁事,他眼裡的光黯淡下來,一時落寞着再不言語。
錦書嘆了口氣,“你想的是什麼我都知道,我沒別的可說,只一點你要記住,在我眼裡,你和萬歲爺不一樣,和這紫禁城的所有主子都不一樣。”
太子心思單純,聞言自然大喜過望,點頭道,“有你這一句就夠夠的了,套句糙話說,寡婦生兒,有老底兒。我這會子什麼都不怕了。”
錦書怪不好意思的,扭過身道,“快別瞎說,仔細叫人聽見了笑話。”
太子道,“這兒又沒旁人,就咱們倆,什麼話是說不得的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瞧瞧我多好的福氣,竟叫我撿着這麼個活寶貝,就是拿十座城池來我也不換。”
錦書格開他,故意拉着臉道,“又沒正形兒!我可不是你的博什戶,也不是你的哈哈珠子,你跟我犯得上這樣比劃嗎?”
太子恍然大悟,怪道上書房裡玩得好的幾個人說他不解風情呢!對女孩兒不該拍肩膀,該摟在懷裡搖着,哄着。姑娘家,多得人意兒,招人疼啊,怎麼能像對待老爺們兒那樣呢!
太子挨近了一步,“錦書……”
剛想張嘴,這時候馮祿在夾道口子上招呼,“太子爺,小苓子來啦,火燒屁股似的,跑得還挺快。”
太子懊惱不已,立馬就臭了一張臉,“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量明白沒有?要不讓她再去量一回。”
“可別!”錦書忙道,“我們出來有時候了,是老祖宗恩典讓我在值上過去的,要是耽擱太久,叫人覺得我偷懶耍滑,那就不好了。再說你這樣,回頭苓子非生吃了我不可!”
她繞過他往夾道口去,太子哎了聲,“你就這麼走了?”
她回頭笑了笑,“太子爺要上慈寧宮請安去嗎?”
太子嘀咕道,“都見着了,就不去了。”
“您是和太皇太后請安啊,還是和奴才請安?”她促狹地問,頰上抿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捏着帕子的手一甩,曼妙多姿的擺動開,朝着苓子的方向逶迤而去。
苓子往隆宗門上看一眼,嘟囔道,“這事湊巧得!怎麼一出永康左門就碰上?咱們再走兩步就錯過了。你膽兒也忒大,離慈寧宮這麼近,萬一落了誰的眼,我瞧你怎麼和老祖宗交代。”
錦書低頭不語,她絮絮叨叨又說上了,“你說太子爺也真是的,既然到了這兒,就該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纔對,萬一有人在太皇太后跟前提起了,這不擺明了衝着你來的?太皇太后想,'好啊,錦書是心尖上的人,不把我這皇太太放在眼裡了,瞧我怎麼棒打鴛鴦。',可着勁兒的拆散你們倆,這就是您二位自作自受啦。”
錦書推了她一把,“你還是操心你的小女婿去吧,盡在這兒瞎說。”
苓子不消停,又湊到她耳朵前,“我再多嘴問一句,聽說萬歲爺也對你有意思了,是不是?哎呀,你也不怕積了食!左邊兒是皇帝,右邊兒是太子,有你受的了。”
錦書聽了胸口狂跳起來,“這是誰編的渾話?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苓子見她白了臉便停下了步子,“宮裡都傳開了,你不知道?這會兒東西六宮怕是沒人不認識你的了,你這回露大臉子了。”
錦書慌了神,露什麼大臉子!腳下是炭火,脖子上架着刀,還能有命活着嗎!她搖頭道,“有人害我呢,我這回是活不成了,闔宮上下沒人能容得下我,早晚都是個死。”
苓子一想也是,別說太皇太后了,就是太后,皇后也閒不住,這丫頭這回麻煩大了,熬得過去一步登天,熬不過去死無全屍,真得看造化。她給出了個主意,“你去求萬歲爺吧,只有他能救你。”
錦書寒着臉道,“你還真信萬歲爺瞧上我了?就算這事不假,我也不能夠。”
她仰起頭,宮牆那樣高,把天隔成窄窄的一溜。外面的世界很大,只恨自己生不出一雙翅膀來。從前被人魚肉,今後更是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日子是到不了頭了。
自怨自艾一番,看見苓子滿臉痛不可遏的表情,她反倒笑起來,搡了她一下道,“行啦,你別替我愁,我陽壽有多長,閻王爺那兒都掐着呢!橫豎你是要出去的了,到了外頭打聽着點兒,甭管我是明戮也好,暗鳩也好,中元節給我上柱香,就盡了咱們師徒的情分了。”
苓子嘆了嘆,“你就貧吧!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還不想轍,等到了眼前就來不及了。”
這時已經進了慈寧門,有話也不方便說了,錦書道,“今晚輪着你上夜,明早咱們一塊回榻榻裡,到時候再接着聊。”
話音才落,從徽音左門裡出來兩隊人,都戴着領約,佩着彩帨,一個細長個兒,一個略豐腴,正是梅貴嬪和陳賢妃。
那梅貴嬪在前頭走,甩動着膀子並不要人扶,身後就跟了兩個黃毛丫頭。陳賢妃不一樣,她擔着身子,自然精貴了許多,前呼後擁的,宮女嬤嬤一大堆。走路的架勢也不一樣,就快橫着了,苓子偷着撲哧一笑,低聲道,“通主子快生了也沒像這位這樣,敢情她是屬螃蟹的。”
那兒梅貴嬪眉開眼笑地迎上來,“喲,我瞧瞧,這不是錦姑娘嗎!”
錦書和苓子忙斂了神福下去,“給賢主子請安,給梅主子請安。”
賢妃的視線在她臉上一轉,收回了兩條被嬤嬤架着的胳膊,筆管條直的站着,滿眼的輕蔑和厭惡。
梅貴嬪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親親熱熱的扶了錦書一把,還真像是見着了親姐妹的樣子,對着苓子說,“姑娘快起喀。”又忙着握住了錦書的手,上下一打量,嘖嘖道,“真是個標緻人物,瞧這通身的氣派!好妹妹,什麼時得您的喜信兒?”
一旁的賢妃撇了撇嘴,因離得稍遠,她轉頭壓低了聲對身邊的宮女說,“瞧見沒有?這兩位湊得好,缺心眼兒和喪門星,五百年前的一家子,多齊全啊!”
宮女和嬤嬤們嗤笑起來,苓子和錦書交換了眼色,她們笑什麼是不知道,反正保管沒好話就是了。
錦書對梅嬪肅了肅,“梅主子快別折煞奴才,奴才愚昧,不明白梅主子的意思。奴才還在值上,不敢耽擱時候,這就回老祖宗跟前伺候了,二位小主好走。”
梅貴嬪木訥的應了,眼巴巴看着她們往明間前的露臺上去了。她冥思苦想,覺得這丫頭怎麼不樂呢?旁人求不來的好事兒,她似乎不太高興。
賢妃尖着嗓子道,“行啦,憑她怎麼,不過是個奴才!您還真有這好興致和她稱姐妹呢?瞧見沒有?熱臉貼冷屁股,人家都不搭理你!”
梅嬪也有點掃興,原本是想套套近乎,將來大家好和平相處,可這位明顯的不給面子啊!她喃喃道,”這是怎麼話說的……”
賢妃撐了把後腰,“怎麼話說的?瞧不上您唄!還沒晉位份呢,擺着個臉子給誰看?要是她有命活着,將來有把子驕縱勁兒使的,您擎等着吧,活脫脫的狐媚子!”邊說着,邊搖搖擺擺出了慈寧門。
苓子扯了扯錦書的衣角,陳賢妃那又尖又利的嗓門,隔二里地都能聽見。那些刻薄話是成心扔給錦書的,苓子怕她心裡難受,偷着看她的臉色,她一味的低着頭,並沒有什麼難過的表情,這才略鬆了口氣,自顧自的數落,“還賢妃呢?真沒看出來她哪一點上‘賢’了。封她做賢妃,活打了嘴了!二月二光藏剪子怎麼夠,還有她那張利嘴呢!真該像套官房一樣,把她的腦袋也拿黃雲龍套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