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睡覺是有時候的,平時交亥時就該安置了,大年三十晚上不同,是可以晚睡的,大家在一起辭歲,交子時給太皇太后磕頭,祝老佛爺福壽綿延,長命百歲。
大年初一一早,錦書和苓子就打扮上了,宮裡三百六十四天都要守規矩,平常不許塗脂抹粉,只今天是可以例外的,宮女們適當穿得鮮亮一些,臉上嘴上擦些胭脂,只要不過份,都是被允許的。
錦書換上了紫紅色的春綢絲棉的襖子,青緞子沿的邊,領子高高的豎到耳垂底下,領口圍着灰鼠毛出鋒,蝴蝶式的青絨紐絆,綴着鏤刻的銅鈕釦,看着喜幸又應景兒。
苓子湊過來,拿玉搔頭沾了口脂給她塗脣,宮裡的女子塗口脂上下只有黃豆大的兩點,這叫櫻桃口,錦書在菱花鏡裡照,瞧着那兩點可笑,偷偷用指頭把它點蘸着推開,淡淡的一層,襯着雪白的臉,甚是好看。
梳洗完畢沿着夾道往慈寧宮去,雪下了一夜,積得厚厚的,到了辰時基本停了,只零星下些雪沫子,苓子挎着小包袱在路口和她分了道,苓子的家裡人今天來探親,她要上神武門去,路口早早就有小太監候着,給她打個千,道聲“姑姑好”,一個在前開道,一個在後跟着,上了筆直的西二條街。
錦書送走了苓子拐進徽音門,慈寧宮裡掛着成排的琉璃風燈,粗使的宮女正一盞一盞挑下來吹滅,見了她點點頭,錦書抿嘴笑了笑,打起灑金簾子跨進西偏殿的門,太皇太后正坐在羅漢牀上逗那隻扁嘴扁臉的貓,錦書整了整大背心,上前請雙安,“老祖宗吉祥,奴才給您拜年了。”
太皇太后臉上透着高興,擡了擡手道,“起來吧,姑娘也新禧!今兒晚宴上體和殿,你和春榮,還有苓子,你們三個隨侍,跟着我一道去。”
錦書忙跪下謝恩,這是莫大的尊榮,能在天地人大宴上露臉的都是主子最貼身的人,原本她這個位置該是入畫的纔對,她一來倒把她替換下來了,也不知入畫會不會怪她……
太皇太后又和煦道,“你說的法子真是好使,今兒腿不疼了,多虧了你。”
錦書躬身道,“這是奴才應當應份的,老祖宗大安了就是成全了奴才。”
太皇太后見她模樣好,人又溫順,說話踏實謙恭,心裡倒也喜歡,便對塔嬤嬤道,“把我匣子裡的那根金絛子賞她吧!”對錦書道,“我昨兒還說你辮梢憨蠢來着,你拿那根金絛子綁頭髮,這烏油油的大辮子配上彩金,那才漂亮。”
錦書高舉起手接過,那根絛子二尺來長,鉤着五彩的寶相花,間或摻着福壽紋,兩頭各有兩顆翡翠珠子,水頭足,綠油油的,拿來綁辮子最合適,不由含笑攥着絛子磕頭,“多謝老祖宗賞!”
шωш. тт kan. C〇 太皇太后讓她起來,又道,“你上西配殿吃春盤子去吧,她們都在那兒呢。”
錦書應個是,卻行退出偏殿。
西配殿裡熱鬧得很,大家正在吃炸年糕,桌上還擺着砂仁,焙杏核,桌子正中間放了個大盒子,這種盒子是年初一纔有得吃的,叫春盤,也叫盒子菜,裡頭放十六個琺琅小盤子,盤子裡碼着切好的細絲醬菜,青醬肉,五香小肚,燻雞絲等,靠牆的案上有個鍋子,燒得熱氣騰騰的,裡面的貢米粥咕咚咕咚翻滾,她走過去把炭撥暗了些,月牙桌邊的幾個人招呼她過去吃年糕,入畫也在,臉上沒有不痛快,錦書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到她面前欲言又止了半天,入畫笑道,“不用覺得對我不住,我這幾年啊,年年跟着太皇太后上大宴,難得有一年讓我在慈寧宮裡過,我也得閒兒偷個懶,還得多謝你呢!”
錦書低頭道,“我還是怪不好意思的,纔來了幾天,就把你給替了。”
入畫不以爲然,“沒事兒,等苓子放出去了,咱們倆得天天在一塊兒,分什麼你我!再說了……”她招手道,“俯耳過來。”
錦書不解的湊過去,“怎麼了?”
入畫竊竊道,“那個大宴時候長,要到近子時才完,兩個時辰筆直的站着,動都不能動,別提多難受了!我還是樂意在慈寧宮裡呆着,老佛爺和總管嬤嬤們都出去了,就剩咱們幾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差使可當,就坐着嗑瓜子,閒聊,多好!”
錦書聽了直笑,“你跟苓子似的,這可是露臉的活兒,還怕苦?”
入畫嘆了一聲,“我啊,不是愛攀高枝的人,穩穩當當把差當好,到了年紀就出去,這輩子就這樣了,還稀圖什麼?人生苦短,攏共就幾十年,花那麼多心思,就爲了自己給自己裝體面,何苦來!”
這入畫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想說什麼就出口,嚇得錦書趕忙捂住了她的嘴,啐道,“仔細禍從口出!回頭叫太監拉到廊子下一五一十的挨板子,大年初一,沒得招不自在。”
入畫回過味來,吐了吐舌頭,拉她到桌邊上坐定,叫她徒弟裝了盤年糕,上頭倒了砂糖端給錦書,幾個人邊吃邊聽銅茶炊上的張太監胡吹海侃。
宮女出不去,要知道宮外的事,就得聽外宿的太監說,張太監是輪班倒的差事,平時常能出去,大家圍着他,他慢悠悠喝着茶水,不急不躁就說開了,“照理說,這大過年的不該聊這些個,可我忍不住啊,我們家離頤和園不遠,頤和園外墳圈子多,人都說‘城西一帶土饅頭,城裡盡是饅頭餡’,我原不信這個,可昨兒下了值回去,路上就遇着真的了。”
年輕的女孩兒就愛聽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大家看他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都急着催他快說,張太監放下茶盞道,“海淀有座蘇州橋,我只要回去就得經過那裡,昨兒天沒擦黑,雪下得大,我就趕着排子車回去,車沿上吊了個羊角燈照道兒,等走到蘇州橋頭時,遠遠看見兩個人坐在橋欄杆上,都穿一身的黑,也不知在聊什麼,連說帶比劃的,我想這麼大的雪,怎麼連把傘都不打,想必是家裡出了急事,顧不上,就趕着車往前,車上有把傘,等到了跟前好給他們,也算年前辦了樁好事,可越往前越不對勁兒,雪大迷眼,真跑近了看,把我嚇得夠嗆!那兩個孫子肩上光溜溜的,沒扛腦袋,難怪要比劃,沒嘴怎麼說話呢!我當時都傻了,想起來菜市口前兩天斬過兩個亂黨,沒人收屍,衙門裡打發了人拉到亂葬崗埋了,說是埋得不深,第二天人沒了,腦袋卻還在,也不知道是被野狗刨出來拖走了還是怎麼的,好傢伙,原來跑蘇州橋上聊天來了!”
司浴的綠蕪顫着聲問,“那您怎麼辦?趕緊調頭跑吧!”
張太監道,“不能跑,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要是一跑就着了他們的道了,肯定得追你啊,我咬了咬牙,全當沒看見他們,念着不動明王咒,在騾子屁股上打了一鞭子就闖過去,等過去了再回頭一看,人沒了,想是陰魂衝散了。”
這時春榮下了差進來歇腳,一聽他們在聊這個,便笑道,“大過年的說鬼,也不怕晦氣!”
入畫道,“張大叔見着的都不怕,咱們才活了幾年,有什麼可怕的!”
張和全擔心春榮忌諱,忙道,“榮姑娘說得對,不說了,不說了。”
錦書歪着頭琢磨,排子車過去了人就不見了,張大叔又看不見車後頭,那兩個無頭鬼不會是扒在他車上跟他回去了吧!想到這兒自己也嚇了一跳,慄慄地打了個寒戰。
大梅放下砂仁兒撲了撲手,湊趣兒道,“您回去沒打盆清水照一照?要是有小鬼纏,也好消消災不是?”
張太監道,“沒事兒,回去照了,還給白衣大士燒了香,後來想想,大概是這兩個亂黨沒人祭拜,顯了形出來嚇唬我,是爲了要點盤纏好上路吧!我囑咐家裡人到雪地裡燒了兩串高錢,今早再經過那裡平平安安的。”
入畫吁了口氣,“也算有驚無險。”又推了窗屜子往宮門上看,奇道,“今兒怎麼沒見順子?我纔剛還想叫他進來吃春盤呢,一大早就沒見着人。”
張和全笑道,“順子是屎克螂變知了,飛上天啦!三十晚上當了個好差,萬歲爺誇了一句,老佛爺知道了就把他撥到養心殿伺候萬歲爺去了,我瞧今年交夏往熱河避暑也有他的份子。”
衆人聽了都誇順子有福氣,錦書手上擺弄着衣襟上掛的如意結,心想伴君如伴虎,說錯一句話,小命就沒了,不過人前風光罷了,皇帝的性子難琢磨,馬背上打天下的主,拽起文來只怕也不是等閒的,昨兒她只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覺得這人不好對付,順子上他跟前當差?苦差使!
大梅嘖嘖道,“咱們老佛爺心疼萬歲爺,御前的好幾個人都是慈寧宮出去的。”
入畫打哈哈,“就是!不知道下一個是誰呢!”
春榮半闔着眼前仰後合的打瞌睡,錦書讓了位置,低聲對她道,“這會子不能睡,你先趴着打個盹吧!”
春榮嗯了聲,圈着手臂伏在炕桌上,錦書取了條氈子給她搭上,剛收拾好,門外一個小太監探頭進來,大梅一看見他就笑嘻嘻的問,“喲,小祿公公,什麼風把您給吹來啦?”
馮祿在人堆裡搜尋,一面應道,“我陪着太子爺來給太皇太后磕頭……”走到錦書跟前拱了拱手,笑道,“姑娘新禧,太子爺讓我來問姑娘吉祥呢!太子爺今兒在老祖宗這兒用膳,這會子在東偏殿讀書,咱們來的時候沒帶人伺候,勞姑娘駕過去端個茶遞個水什麼的,回頭太子爺有賞。”
衆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沒人打趣,紛紛悶頭喝粥吃春盤,錦書無奈應了,只得垂着手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