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謹遵祖訓,宴起(晚起)則家敗,每日寅時是一定要起身的。
正宮的宮門已經下了鎖,錦書和另一個做粗使的宮女從宮外搭來一桶熱水放在門口備用,一羣當天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在門外候着,天還黑着,又開始灑鹽似的下起了雪,西北風呼呼地刮,卷着雪沫子掃進廊下,衆人凍得直哆嗦,遠遠看見西南角銅茶炊的廊廡下,不灰木的爐子發出了紅光,那是老太監張和全在熬銀耳,準備太皇太后下牀後的第一次敬獻。
大家仔細聽寢宮裡的動靜,掐着時候差不多了,只聽侍寢的春容故意高聲喊“老祖宗吉祥”,那是個暗號,大家知道太皇太后坐起來了,門內值夜的兩個宮女打開了半掩的大門,放其他人邁進寢宮門檻,值夜的連同當天當值的齊齊整整向寢室裡請跪安,太皇太后寢宮的門簾挑起了半個,因爲前一天總管已經囑咐了錦書該當的差事,她低頭跟司衾宮女進去,用銀盆端了熱水來,春容絞了熱帕子給太皇太后淨臉,對錦書一使眼色,錦書退到一旁打開了遮燈的紗布罩,收好了就在一旁垂手隨侍。
寢宮裡的各條案上,茶几旁,桌子底下有幾個缸,太皇太后不喜歡薰香之類的東西,就用南方產的果子薰殿,太監們擡着筐,趁着太皇太后往偏殿的當口把前一天的果子倒了,換上新鮮的,動作麻利,一眨眼就換完了,新果子被地炕一烘,熱騰騰甜絲絲的香味迷漫開來,縈繞在鼻尖,整個殿裡都是清香爽快的氣味。
太皇太后的梳妝間在盡西頭,靠北牆有一鋪炕,比拔步牀還大些,聽苓子說,炕上的被褥都是按季節,按規矩更換的,冬天鋪三層墊子,夏天鋪一層。冬至掛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夏至掛水墨字畫白綾帳子。太皇太后常在那裡歇午覺,錦書站在那個角度正好能看見那屋的情況,風雪裡一個人頂着黃雲龍套的包袱來,大概是太皇太后的梳頭太監劉保,宮女給他掀起宮門的簾子,他走進去,對正座請個跪安,把包袱從頭頂上請了下來,向上一舉,由宮女接過去,然後響亮地喊一聲,“老佛爺吉祥,奴才給您請安啦。”
太皇太后移駕過去,經過正門往外一瞥,只見漫天飛雪,不由道,“不是說今年節氣來得早嗎,眼看着要過年了,這雪下得沒邊了。”
塔嬤嬤道,“翻過黃曆了,今年有閏月,春打在臘月裡,春見寒食六十日,明年二月就清明瞭,這會子冷,幸許一出太陽就暖和了。”
太皇太后笑道,“二月清明滿地青,三月清明滿地空,明年又是好年景,是咱們萬歲爺的福澤。”
衆人諾諾稱是,扶了太皇太后坐下,錦書昨兒聽說太皇太后這兩日腳有些浮腫脹痛,便在旁邊請了安道,“老祖宗,奴才給您搬個杌子來踩着吧,腿擡得高一些就沒那麼疼了。”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對塔嬤嬤道,“這孩子倒仔細,我瞧着有你當年那股勁頭。”
塔嬤嬤笑着點頭,對錦書道,“去吧,老祖宗準了。”
錦書道是,搬了矮杌子來給太皇太后墊在腳下,小心把兩隻腳擡上去,隔着一層薄薄的襪子觸到腳踝,只覺綿軟虛浮,便壯了膽子道,“老祖宗恕罪,奴才再多句嘴,等下半晌,奴才給您拿艾草紅花泡泡腳吧,等泡得渾身出了汗,腿上的水腫便會消很多的。”
塔嬤嬤看太皇太后臉上並沒有不悅,方道,“你長在宮裡,哪裡知道這些的?”
錦書笑吟吟道,“奴才的祖母從前也常有此疾,一犯就讓宮女給她配這兩味藥來。”話出了口突然一驚,這是犯大忌諱了,拿亡國的太后和當今太皇太后比,是爲大不敬,夠殺十次頭了!腿彎子一軟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失言,奴才萬死!”
太皇太后沒放在心上,她和前朝的太后曾是兒女親家,彼此也熟悉,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遂道,“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死啊活的!起來吧,快過年了,不興說這個!就照你說的辦吧,回頭上太醫院抓藥去。”
錦書道是,卻行退至一旁。太皇太后看了她道,“錦書,你的辮梢多憨蠢,該留長點兒,梳得蓬鬆了,跑起來擺動開,多好看!”
錦書微一怔,心裡有種說不上的味道,似悲似喜的堵在嗓子眼裡反覆激盪,要吐又吐不出來,哽得她難受,花了好大的勁兒才平了思緒一肅,啞聲應了個是。
太皇太后梳妝完畢,喝了杏仁奶茶和胭脂米熬的粥,換上大袖通袍和鳳屐,由塔嬤嬤攙扶着往最東頭的靜室禮佛參拜去,等出來後就要往三明兩暗正中的那間,接受一衆主子小主的晨昏定省,所有人都趁這一陣忙活開了,掃院子,收拾遊廊,擦抹屋裡屋外的陳設,裡裡外外全是人。掌班姑姑往宮門口一站,不用幹活,就拿眼睛當差,不許人偷懶,更不許交頭接耳。誰要不識時務,把子說話!
春榮的脾氣很大,或許是因爲累吧,侍寢這種活不是人人能幹的,值夜時她要伺候屋裡,還要巡視屋外,她是整個慈寧宮裡最辛苦的。守外頭的宮女都有氈墊子,或靠或躺的能歇會兒。她沒有,太皇太后寢宮裡不許放,她只能靠牆坐在地上,不能真睡着,夜裡要留意太皇太后的一舉一動,以備內務府的官員和太醫院的院尹來問。所以每日到早晨眼睛就發澀發紅,偏偏還不能休息,得等所有差事都分派好了纔好回下處。有時候躁起來,她一個眼神,一努嘴,小宮女愣了神沒明白,下了值就掄雞毛撣子。她下手毫不留情,自己撒了氣,也叫那些不用腦子辦差的長記性。
錦書忙完了手上的活,又轉到抄手廊子裡幫別人擦圍欄,春榮看見了就招呼她過去,她因爲剛纔看見她咬牙切齒的罰小宮女,心裡不免有點發怵,便小心道,“姑姑有什麼吩咐?”
春榮倒不像對別人那樣疾言厲色了,只不過爲了做給別人瞧,故意繃着臉道,“你別幹那些雜活了,苓子四月份要放出去的,時候不多了,你得跟她好好學,到時候伺候好老佛爺纔是正經,那些雞零狗碎的讓她們幹去,你只管跟着苓子學手藝,過會子到太醫院領了藥交給司浴的綠蕪就成了,回來就看着苓子怎麼當差。”
錦書曲腿道是,春榮看着她,眼裡隱有溫和的光,她知道春榮心眼是好的,便對她抿嘴一笑,兩個梨渦深深的,透着恬淡的歡愉,春榮臉上的線條柔和起來,要笑又不太好意思,裝模作樣咳嗽一聲,繞過她往偏殿指揮人收拾桌子底下的油布去了。
交辰時,太皇太后回到偏殿裡歇着,苓子伺候着吸了兩鍋煙,錦書在一旁隨侍,看着容易的事,背後有那麼多的辛酸啊,她還記得昨兒抓着水杯想扔又不能扔的處境,苓子的動作那麼輕快利索,誰知道那兩根手指頭遭了多大的罪,其實這宮裡的每個人都不易,做奴才不易,做主子也不易,裡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罷了。
等敬完了煙就輪着敬茶的伺候了,苓子和錦書退了出來,苓子看左右無人,就拉她到廊子的滴水下囑咐,“你抓的藥是艾草和紅花,艾草不打緊,紅花可千萬要仔細,從壽藥房出來就好好看緊了,半點不能漏了,叫御醫寫方子按份量抓,回來送給綠蕪時再過過稱,寧可多費些手腳,比不明不白丟了小命好,這宮裡……人心隔肚皮。”
錦書應了記在心上,過去和崔貴祥告假,崔總管看了看天,“雪這麼大!你得上乾清宮,御藥房在乾清宮東南側的廡房內。”又低聲招呼小宮女,“大梅子,把後出廊上的傘拿來。”
錦書忙道,“謝謝諳達,我自己去拿,不麻煩大梅了。”說完一溜煙就往廊子下去了。
太皇太后倚着軟墊看窗外,風雪滿天,不知是雨還是雪珠子,落在瓦楞上噼啪作響。炕臨着窗戶,宮內的人事一覽無餘,她看着錦書往宮門上去,風大,吹起了袍子的下襬,露出裡頭夾褲的褲腿,人又瘦弱,撐着傘搖晃,像站不住了似的。
塔嬤嬤順着太皇太后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褐紫色的人影,一晃就往夾道里去了,太皇太后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情緒,塔嬤嬤把宮女們新打的絡子給她瞧,一面道,“這幫子丫頭的手真是巧,編什麼就是什麼。”
太皇太后撿了個燕子香囊來,提着看了會兒道,“這傻燕子是誰做的?”
塔嬤嬤道,“是錦書編的,老佛爺怎麼知道這是伏地燕?”
太皇太后笑道,“我原說怎麼還有人編傻燕子呢,是她就不奇怪了。這傻燕子和巧燕子不一樣,不會南北的飛,飛起來翅膀不打彎,也不會銜泥築巢,春夏秋冬就住在城門樓子裡,她見得多了就編這個。”
塔嬤嬤道,“我看這孩子是個聰明人,也討人喜歡,老佛爺瞧呢?”
太皇太后把香囊放回去,慢慢道,“太聰明瞭也不是什麼好事,你仔細留意她,要是安份,我也不是個不能容人的,可要是不安份,生出一點歹心來,那也不必顧念太子了,留着就是個禍害。”
塔嬤嬤心裡極明白,太子於她來說也是個心肝肉,她和太皇太后疼他的心是一樣的,對錦書自然處處留意提防,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