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道智夢授戒 張龜謀盡職

張道將的字,“明寶”,有段來歷。

當年,他母親有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流星墜落,化爲火珠,光芒明亮,掉入腹中,不久遂娠,懷的就是他,便在生下他後,取了“明寶”爲字。

及其長,聰明伶俐。

張家世傳《詩》,十來歲他就倒背如流;瀏覽《老》、《莊》,一看即通;弈、書之道,略學便會;年未弱冠就已名聞郡縣,鄉議目他爲張家的“芝蘭”,極得族中父輩、兄長們的喜愛。

張金共有二子,長子早夭,養大的只有道將,尤其愛他。

因是,張道將不告而進,闖入屋中,怒氣衝衝地蔑罵莘邇是耕地的奴徒,雖然不恭,張金沒有責備他,端坐榻上,放下在看的卷籍,溫聲問道:“阿蜍,何事暴怒?”

“蜍奉大人命,薦張德署理內徙胡事,沒想到田舍奴卻不肯用!”

“用了何人?”

“板授與了張景威。”

張金很熟悉郡府的吏員,知道張景威是誰,問道:“緣何不用張德?”

“說他‘不通胡語’。豈有此理!”

張金問清了事由,即不再多問,“哦”了聲,不怎麼在意的樣子,說道:“些微小事,亦不致動怒如是。”

“大人,怎麼是小事?張景威等田奴輩現下雖然僅爲板授,可等他們一旦熟悉胡情,日後朝廷設縣除官,彼輩少不了要佔一席地,即使當不了縣令長,縣丞、縣尉卻有可能。這樣一來,大人,我家‘掌控新縣,變內徙胡牧爲我家徒附’的事兒怕就不好辦了!”

“掌控新縣,變內徙胡牧爲我家徒附”,此即張金爲自家考慮的“長遠利益”。

而要想實現這個計劃,就須將新縣的權力把控在手,如此,方好上下其手。

黃榮、張景威、向逵這等有些真本領的寓士,素與張道將不和。

是以,張道將擔憂如果任由張景威到任,會影響到他家的“長遠之計”。

張金依舊渾不爲意,說道:“阿蜍,我有要務待辦,你可與長齡商量此事。”

“大人,什麼要務?”

“智師想要鑿窟造像,衆人推我做邑主①。入邑者甚衆,不止郡內三縣,酒泉、祁連、張掖亦有求入者。”張金拿起適才看的卷籍名冊,晃了晃,說道,“而今議方萌動,入會的邑子已近千許,該選誰分別領事,我尚未酌定。……,智師夢授菩薩戒,德行精深,今歸鄉里,一言造窟,應者雲集,斯乃我郡十餘年未見之盛事。定將留名後世,不可輕忽。我得仔細考量。”

“智師”,說的是建康郡內的一位僧人,法號道智。

隴地接鄰西域,僧人不少,道智本非特別有名,唯因幾年前授菩薩戒一事,就此顯名。

菩薩戒是佛教的戒律之一。

近代以來,儘管佛教漸昌,但譯成唐文的佛教經典不多,佛教的諸多戒律,中原信徒尚未盡知,菩薩戒便是其一。直到幾年前,西域來了一位高僧大德,隴地的信徒方知此戒。這位高僧留住在了王都谷陰,先後不少僧人往去求戒,他都不肯授給。

道智和尚亦往求之。

那位西域高僧按菩薩戒的受戒程序,叫他先懺悔。道智懺悔七日,結果那高僧卻仍不與。道智認爲這是他業障未消之故,乃戮力三年,且禪且定。

忽然去年,他竟於定中,見釋迦文佛與諸大士,授了他此戒之法。那晚,與他同處的十餘人,據說皆做了相同的夢,都看到釋迦佛等授道智此戒。

道智便進詣那位西域高僧,想將此事告與,未至數十步,那位高僧驚起,唱言:“善哉!善哉!己感戒矣。吾當更爲汝作證。”於是在佛前爲他講說具體的戒律內容。

道智可謂是中土僧衆中,第一個授此戒律的;不管真假,反正傳出來的又是他夢中授戒,頓時名聞定西。

今年初,令狐奉即位,道智想借這個機會,以爲令狐奉求佛保佑爲名,開山鑿窟,建造佛像,行光大佛教的弘舉;他連月奔走,請王都信佛的權貴們上書令狐奉,以望得到朝廷的財力、人力支持。

不料令狐奉與定西國的此前諸王不同,對之壓根無有興趣,非但分文不給,更斥上書的臣子:“寡人正苦財、力不足,不能掃蕩中原羶腥;你們不爲寡人解憂,還要從寡人這裡要錢?”

道智只得返回建康,改從民間入手。

他而今名聲顯耀,“一言造窟”,就像張金說的,居然“應者雲集”。

這件事,便由之提上了日程。

隴州多山,石窟久以有之,只是早前多爲儒士所鑿,或用以隱居,或用來授徒,這類的石窟往往不大。佛教興起後,僧人、信徒效仿那些儒士的所爲,也鑿山建窟,於窟內塑造佛像;此類佛窟有小有大,小的僅一窟,大的歷十餘、乃至數十年未畢。

道智想要開鑿的,不是小石窟,而是大石窟,或雲之石窟羣。

這等規模的石窟,建康郡已有一二十年沒有鑿建了。從這方面來說,的確是“盛事”。

張家是建康郡的頭等士族,雖非虔信佛教,以往亦常參與佛事、禮敬名僧。此次計劃開鑿的石窟太多,非名族大姓不能主導,所以,此次“盛事”,郡中的佛信徒們推舉了張金爲主。

張道將說道:“原來是這件事。已有邑子近千了?連外郡都有啊!果然盛事。是得慎重考量。”

目送張道將出去,張金持卷籍輕點案几,若有所思,心道:“阿蜍年少,養氣功夫不足。這幾年他交際清流,沉迷《老》、《莊》,家學漸有荒廢。老莊之道,用來博名而已;定西孤懸西北,內多胡夷,外有虜患,安身立命,還得靠經濟實學。我得督督他經業上的學問了。”

且是,定西雖如江左,近代亦清談風行,然究其根本,與江左並不相同。

隴州地處邊疆,文風不盛,清談的風習原不濃厚,實是海內凌遲以來,隨着關東士人的大量涌入,此風這才大興。

如張金等土著士人中的佼佼者,清楚“話語主導權”的重要性,儘管被其影響,卻因此道非其擅長,故而表面受到浸染,本質仍奉家學。

這一點,從張金兄弟的名、字就可看出②。張金,字文恭;其兄張渾,字文成。兄弟兩人的名皆出《老子》,“金玉盈室,莫之守也”、“渾兮其若濁”;而兩人的字,則都是儒家的東西。

也就是張道將這一代,年少無知,伴隨着這股風氣長大,追逐放浪形骸的“風流”,便致有那迷失方向的,遂丟棄家學,獨崇老莊了。

張宅佔地甚廣,張道將獨住一院。

他回到院中,令小奴尋“長齡”來。

小奴去了半晌,方纔折回。

一個男子跟在小奴的後頭。

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到屋門外,赫然可見左眼上戴個眼罩,卻是眇了一目。

他在室外行禮。

張道將等他等得心焦,說道:“你可來了!快進來。”

此人便是“長齡”,本名張龜,是張家的遠支子弟,因爲身體殘疾,作不了官,託庇於張家門下,當了個衣食客;頗有智謀,日常在張家宅中聽用。

進到室內,張龜再次下揖,說道:“郎君召龜時,龜方還家,因是耽擱了些許。”

“你坐下吧。”

這會兒夜色已至,室內點着燭火。

張龜看出張道將心情不快,坐下問道:“敢問郎君,不知何事召龜?”

張道將很孝順,對父親的話,從不打折執行,既得了父親的吩咐,要他向張龜問計,當下不作隱瞞,將事情原委告之,說罷,問道:“阿兄,你有什麼辦法?”

北人猶比南人更重宗族,是以,兩人雖是遠親了,張道將依舊按習俗呼他爲兄。

張龜思忖稍頃,說道:“龜有上下兩策。”

“說來。”

“待朝廷設縣任官,擇一可用的人,修書一封,請大農進言王上,除授‘令長’。此爲上策。”

張道將不樂說道:“今才召來百餘胡落,何時設縣,遙未可知;再則,即使我伯父舉薦,大王用不用,且在兩可。這怎麼能是上策?……你的下策是什麼?”

“選幾個門下的胡奴,使去牧場,挑唆內徙的胡落生事。胡落如果不服張景威管治,府君定就只能將他喚回,重新任官。”

張道將大喜,說道:“此策上佳!”指教似的對張龜說道,“阿兄,你謀略是有的,唯是常搞不清何爲上、何爲下。以後須得注意,不要再犯這樣的糊塗!”

張龜心道:“下策是小人的勾當,事倘泄露,府君必將與張家爲敵。府君得大王信重,即便動不了張家的根基,張家也不會好過。此兩虎相爭是也。何如請下王令?堂堂皇皇,非但可以顯出張家的大氣,兼以沒有後患!”

出謀劃策是他的職任;用不用,用哪個,是家裡主人的選擇。

他對此非常清楚,不作辯解,應道:“是,是。”

“你與胡奴們熟麼?”

張龜心道:“我好歹是個士子,怎會與胡奴相熟!”知張道將心直口快,沒有城府,亦不怪他,沒因之生氣,答道,“龜認識幾個胡奴的首領。”

“那這事兒就交你去辦啦!你明天便去選人,越快選定越好,早日打發去牧場,最好鬧個天翻地覆!”想起莘邇的不給面子,張道將就窩火。

“諾。”

張龜辭出,一腳高、一腳低的,出了張宅,就着月色回家。

他家與張道將家不同“裡”,相距甚遠。

纔到院外,他聽到院中一人罵道:“沒出息的小東西,與你那瘸爹一個樣!”是妻子在罵兒子。

張龜早年家雖不富,其人少有名聲,他妻家是本地士族,重其人才,遂嫁女於他,殊不知他沒多久就眼瞎腿瘸,斷了仕途之路。

日積月累,他妻子日常儘管把他照顧得很好,言辭上卻是越來越不客氣。

他停下腳步,躑躅門側,琢磨是不是等會兒再進去,猛又聽到院中妻子罵道:“被人打瞎了眼,打斷了腿,還甘心給人家做狗!給人守了一天的門,才歸家來,席尚未暖,吆喝一聲,便又拐着腿去!”心頭一跳,趕忙推門入內,說道:“亂說什麼!”

院中一個婦人叉腰站立,荊釵裙布,看見張龜進來,聽了他話,不再痛罵那兩個跪在她面前的孩子,冷笑說道:“我亂說什麼了?”

“我這眼、腿是墮馬傷的,你不要亂講!”

“瞞得了別人,瞞得住我麼?怎麼?他們做得出,我就說不得麼?”

張龜的殘疾不是先天,是後天來的,對外說是墮馬而傷,實際上,墮馬不假,罪魁卻是張道將的從兄,張渾的次子。

近二十年前,張龜年少成名,因雖是張家遠支,卻得常與張家的大宗子弟相遊。有次騎馬出城,張渾的次子挾彈戲射,誤中了他的左目,劇疼之下,他從馬上跌落,就此眼也瞎了,腿也瘸了。致人傷殘,縱非有意,亦犯刑律,便是張家勢大,可以脫罪,但如傳開,也將影響張渾次子的聲譽。張渾令他對外只言墮馬,作爲補償,給了張龜衣食客的待遇。

張龜生性淳厚,己身已殘,何必再壞了張渾次子的前程?不管怎麼說,兩人也是同宗兄弟。此事就這樣隱瞞了下來。

他顧不上腿瘸,三步並作兩步,捂住妻子的嘴,央求似地說道:“事情已過去十幾年了,張家待我亦不薄,衣食客我,不用賦稅勞役,並時有饋賜。你莫說了,好不好麼?”

他妻子看到他哀求的模樣,一腔怨恨不翼而飛,眼眶不由自主地溼潤起來,說道:“我、我不是可憐你麼!”

——

①,邑:又叫“邑義”、“法義”,也有的稱爲“邑會”、“義會”、“會”、“菩薩因緣”等,是南北多見的、由僧人及在家信徒組成的、多數以造像活動爲中心的私社團體。

“邑”的主事人叫“邑主”,成員叫“邑子”。

“邑”的規模有大有小,少則數人,多則數百、一兩千人,多數在十幾至百人間;涉及的地域,或爲一“裡”,或爲一縣,或爲數縣。

②,名字:當時,名字與信仰的關係很密切,通常從名字就可以看出此人或此家族的信仰。信天師道者,名或字中多帶道、之、玄、天、仙、靈、齡等;信佛教的,名或字中多帶寶、僧、法、圓、方、惠、智、度等;帶祖、先、宗、孫的,則是宗族思想爲重的;用德、元、惠、隱、治、山水意思或偏旁字的,以及道、天、智等,又有可能是意爲儒道或三教兼融。

第七章 秦營見呂季 安崇獻虛實第十二章 圓融方外人 龜請懲賈珍第二十八章 貴非貧人想 京好鼠跡印第三十八章 乞活投蒲茂 計破鐵浮屠(中)第四十六章 一戰克鄯善 以直報其怨第十八章 道智夢授戒 張龜謀盡職第五十三章 請做獅子王 羅什願從行第二十三章 變革收穫大 起意除宋方第三十三章 卿輩哪得談 奇襲成都城(一)第二十九章 揖謝與用法 養士霸王術第五章 武校鄉射禮 蒲英起兵亂第三十四章 氾寬權傾朝 宋方入獄中第十九章 大力耿直人 進退定軍令第十三章 失魂阿利羅 安心王太后第四十六章 安西一路進 徵虜兩路攻第三十七章 有球心亦安 左氏送臥具第三章 羊髦投門謁 唐艾上佳士第二十二章 機敏促約成 魏主囑諸子(上)第四十四章 卿輩哪得談 奇襲成都城(十二)第四章 大事不惜身 曹斐意豪然第十六章 連環虛聲勢 蒲茂意決矣第五十章 氾丹請駐外 鞏高擊西計第三章 莘左感伶仃 肉食一丘貉第四十二章 拓跋大點兵 賀渾高力雄(三)第二章 宴荔滿腹愁 勃勃獻謀策第六十二章 萬里月色同 羣雄各異謀(中)第二章 宴荔滿腹愁 勃勃獻謀策第三章 莘左感伶仃 肉食一丘貉第二十一章 黃榮駁氾議 勃野使拓跋(下)第三十六章 張曇上劾書 宋閎辭內史第八章 舒望連戰勝 麴球突圍出第六十三章 隴魏不足慮 蒲孟兩相得第四十六章 安西一路進 徵虜兩路攻第二十章 造像耗民力 初悟理政意第二十三章 即鹿而無虞 欲擒且故縱第三十五章 卿輩哪得談 奇襲成都城(三)第三十一章 伐蜀首漢中 懇求太后教第五十八章 獻俘禮威嚴 豈可如弄臣第二章 宴荔滿腹愁 勃勃獻謀策第五十九章 驅荔兩相耗 覓策殺姚桃第十八章 冉興國亂頻 令狐稱尊號第二章 七項考武生 廣武王舒望第四十一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議攻冉(上)第十七章 巧婦不需米 辛苦治部曲第三十三章 舉手設錄事 反掌覆宋家(下)第二十九章 龍驤真英雄 徵虜淚滿襟(五)第二十六章 朝廷拜徵虜 荊州欲伐蜀第三十二章 龍驤真英雄 徵虜淚滿襟(八)第五章 勃勃志向遠 鐵騎漠中來(中)第四十八章 子喬獻遺策 魏主東北遁(三)第六十三章 麴侯飲符水 阿恭誠可愛第十九章 臣前與令旨 爲子削荊棘第四十四章 結拜一兄弟 魏家兩虎臣第三十三章 龍驤真英雄 徵虜淚滿襟(九)第四十五章 卿輩哪得談 奇襲成都城(十三)第四十六章 軍報請援兵 張宋增猜疑第二十章 千騎捲雲馳 戰罷效吳起第五十二章 慚愧享其成 曬書郝郎君第九章 孟朗決蒲疑 魏主攻柔然第二十二章 獻鹿止謠傳 溫言寬太后第五十八章 太后玉趾訪 將軍恭謹對(下)第十二章 圓融方外人 龜請懲賈珍第三十一章 伐蜀首漢中 懇求太后教第四十八章 和尚顯神通 府君禪理深第四十二章 父子謀仇報 驚聞塢堡破第二十三章 趙興報父仇 元光救獾孫(五)第二十八章 黃榮膽大策 王城起風雲(二)第二十五章 乞勿牽幼弟 還君一公道第十五章 鐵弗狡詐徒 拓跋也曾強第五十三章 蒲秦佔洛陽 江左攻下邳(四)第三十章 勃野叱亢泥 割臂爲誓約第五十五章 檄召成都見 單騎赴桓營(下)第十九章 元光秘事發 平羅成關鍵第二十一章 河北看三人 寢宮問二女第十章 阿瓜眼界小 馳馬將軍府第二十四章 機敏促約成 魏主囑諸子(下)第三十六章 練兵軍爲先 依士治豪強第四十四章 擇將選麴爽 投書謁蒲英第二十章 造像耗民力 初悟理政意第三十一章 舉手設錄事 反掌覆宋家(上)第四十二章 拓跋大點兵 賀渾高力雄(三)第六十七章 兵分主與偏 湖陸送棉衣第三章 隴西急如火 太后芳心喜第二十二章 難論孟功過 姬韋應召到第三十八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關中(上)第四十五章 姚謹辭動心 呂明平叛亂(上)第二十三章 變革收穫大 起意除宋方第一章 元光塊壘積 麴爽奏設州第十五章 舉事解怨恨 呂季不辭功第三十章 宋麴逐近利 內史同氾寬第十章 氾公真大謀 沉渣俱泛起第四十七章 夏夷本一脈 相爭在人心第二十一章 黃榮駁氾議 勃野使拓跋(下)第三章 大王生日宴 太后玉臂滑第二十五章 龍驤真英雄 徵虜淚滿襟(上)第九章 塞外江南地 寒冬賣炭翁第十七章 悔餘猶戀棧 懊惱席上言第六章 黃榮獻毒策 宋翩索厚賞第四十八章 來蘇繞劍閣 朝食成都下第三十章 勃野叱亢泥 割臂爲誓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