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蜍倉皇跳 田舍奴驕狂

現下到的胡牧只是頭一批,人數少,不足設邑,然亦得署吏管理。

莘邇早計議停當,打算暫任一唐人爲主官;爲顯信用,請拔若能遣一人過來擔任副官。

此二官,總掌內徙胡牧諸事。

以下,每五十落左右,五到十個阿烏爾,置一“裡”,照顧胡牧的習俗,模仿“牧團”的稱呼,呼爲“團”,或“大阿烏爾”,任團正、團監、耆長各一。

令狐奉收胡的目的是爲了徵兵,此“裡”,實即部隊編制中的“隊”。

一隊五十人。五十個胡落,落出一人,正好一隊;徵得狠點,落出兩人,百人又正好一屯。

團正三吏,前兩者由郡府、將軍府任命,也分由唐、胡擔任,一個負責政務,一個負責警衛、治安;“耆長”從阿烏爾的頭人中選,畢竟這些胡牧是內徙的,若只任外人爲官,不好管理。

團正、團監、耆長好選,郡吏已給莘邇推薦了七八個團正的候選人,團監的話,莘邇也已從蘭寶掌、乞大力、禿連樊等胡人軍官的族人中挑出了十餘個老成可靠的備用。

副官亦無爭議。

唯獨“主官”,郡府內有兩派意見。

這就是莘邇斟酌未決的事情。

兩派意見的主張者,分別是張道將和黃榮。

張道將推薦了一個張姓的郡吏;黃榮推薦的郡吏亦姓張,叫張景威。

二吏姓同,出身相異,張道將舉薦的那人與他同族,是張家的小宗子弟;張景威則是寓士。

莘邇前世雖無做官的經驗,但見多聞廣,深知世態人情,不敢說隨世浮沉,起碼不會迂腐。

時下閥族強盛,且不論張、黃兩人所舉薦之吏的出身,只他兩人的出身,一個隴地冠姓,一個勢單寓家,該選何人,不言而喻了。儘管黃榮頗爲得用,張道將不怎麼恭敬自己,可也根本不用考慮,必然是選張道將舉薦的那吏。

用了此人後,不說討好張家,至少對他們表現出了善意,將會對自己日後在郡中的施政有益。

然而問題是,張道將舉薦的此人,論能力委實比不上張景威,連胡人的話都不怎麼會說,如何能遣他任此重要的職務?

收胡這事兒,令狐奉非常重視,萬一被此人把好不容易召來的胡牧們給弄得逃掉了,找誰說理去?吃掛落的還不是自己!

莘邇明裡暗裡,提示了張道將好幾次,叫他換個人選推舉,也不知張道將是悟性低,沒聽懂,還是沒當回事兒,篤定莘邇會接受他的舉薦,遲遲沒有改換人選。

老實說,莘邇很無奈。

我暗示得這麼明顯了,你還不肯換人。老子一郡太守,難不成要我求着你?你家雖然勢大,老子不要臉面的麼?

莘邇本非委曲求全之人,推賈珍進火坑、騙禿連覺虔打劫、帶胡牧襲掠小綠洲、給氾丹兩瓶葡萄酒及逐客,等等之事雖是被迫作出,亦可見其性格的一面。

於是,既然再三暗示,張道將仍是不肯換人,而今頭批的胡落已到,不能再等了,立在臺上的莘邇顧視了片刻從吏們,暗歎一聲,作出了決定。

張家勢力再大,比得上令狐奉麼?到郡以來,莘邇對張家客客氣氣,張道將再是無禮,也一笑置之,此類小事,固然可以讓步;涉及軍國要務,關係自身前途,卻是無法遷就。

羊馥已在兵卒家屬居住的西營騰出了空地。

莘邇吩咐他道:“待造冊完畢,分罷牧場,你把他們帶到西營住下。休息幾天,等主官、團正到來,再啓程南下。”

羊馥應諾。

莘邇與傅喬、史亮等吏迴轉城中。

到得郡府,登堂入座。

莘邇對黃榮說道:“景桓,你把張曹史叫來。”

張景威現任郡府尉曹史。

黃榮馬上明白了莘邇的意思,抑住喜色,恭謹應道:“諾。”退後數步,出去急尋張景威。

張道將怔了下,問莘邇道:“明公,哪個張曹史?”

“尉曹。”

“喚他來作甚!”

莘邇和顏悅色地說道:“明寶啊,你舉薦的張吏,不通胡語,不宜主管胡牧。而下召來的胡牧不多,縣邑未設;所任之官,悉爲板授,姑且使張曹史代領一段罷。”

“板授”,意爲無王命,不是出自朝廷的正式任官,沒有印綬,但可食祿。

才召來百餘落的胡人,些許人數沒有必要興師動衆地請令狐奉任官,莘邇自行除吏,暫時管理即可。待到胡牧的人數增多,有個幾千人,可以設縣了,再請朝廷委派官吏不遲。

張家在郡朝的舉薦,何時被郡守拒絕過?張道將萬沒想到莘邇居然不用他的人選,一下就急了,怫然說道:“張景威身材短小,名‘威’,何有威儀?蕞爾鄙吏,兼無德望,焉能牧胡!”

“曹史,一曹之副,不能說是蕞爾吧?尉曹庶務繁劇,張曹史佐曹數年,年年考課優績,郡府譽爲‘能’。試試看。”

尉曹是郡府諸曹中事務比較繁雜的一個曹,主掌轉運服徭役的卒徒。曹中吏員平時的工作經常接觸役卒、刑徒。

張景威在尉曹幹了七八個年頭了,沒出過紕漏,卒徒固不能與胡牧相提並論,但能把同樣不易管教的卒徒管得順順當當,可見其組織能力優秀,管理胡牧應無問題。

“明公!胡牧猾狡難治,主官選非其人,勢將貽患!‘爲政以德’。張景威門寒身素,無威無德,便能理些俗務,何來‘能’名?刀筆吏耳。決非良選!明公如試,請試道將所舉。”

張景威好歹是關中士族出身,祖上出過幾個兩千石的,只因是外來之戶,於本地家人稀少,族姓不重,到了張道將嘴裡,便成了“門寒身素”,與寒士等類了。

莘邇再次給他劃重點,說道:“你舉的張吏,德名雖有,不通胡語,如何能夠署管胡事?”見張道將還要再說,不想在大堂之上與他爭論,沉下臉,說道,“張君,你不要再說了。”

張道將氣惱之極,面紅脖子粗的,甩袖出堂。

傅喬坐在莘邇的下手,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張家我去過幾回了。平素見這張明寶,覺他還不錯,小明玄理,擅弈、書,不意怎麼傻乎乎的?幼著說的清楚,‘板授’之官,‘姑且代領’。何爲‘姑且’、何爲‘代’?等不是‘板授’,正式命官時,大可再換別人。此一張吏不通胡語,沒法任用,你到時另舉他人不就行了麼?何必執拗,與你的主君當衆爭執?更無禮擅離。”

傅喬這些天的日子過得非常滋潤,即便他是因爲得罪了令狐奉,乃才被貶至建康的消息已經傳開,可仍然天天有本地雅好風流的士人請客,宴會不斷,日日談玄。

宴請他的士族中,張家是主力,三五天便邀請他一次,每次且都有本地的名士相陪。張道將的父親張金知他好女色,還贈給了他兩個能拉會彈的美婢,與他結交的意思相當明顯。

每次他到張家,即使未逢休沐,張道將也會回家作陪。張道將對莘邇時有不敬,對傅喬十分尊崇,傅喬對他的印象不錯。未曾想,他竟當衆與莘邇爭執,並一怒出堂。

雖不得令狐奉歡心,憑藉“妙識玄理”,傅喬以獲罪之身,而爲當地士人追捧;縱爲令狐奉愛臣,缺少清遠的雅趣,莘邇以新貴之資,而不被當地士人看重。

傅喬注意到莘邇的神色不快,想道:“張家累世居隴,姓冠郡縣,本地的唐士、胡酋多依附之,族人出仕朝廷、地方的很多。張金的大兄,降迎及時,大王念其族望,未加責黜,依舊拜爲大農。

“幼著雖得大王寵信,畢竟家聲不及,根基不牢,宗親姻戚與我一樣,又都被令狐邕殺了,孑然一身,外無連枝;他以二十餘之齡,督三郡軍事,官居五品將軍,宰掌一郡,可謂年輕貴重,其雖非氣盛之人,當着如許多的郡吏,倘使落不下面子,因此致怒,與張家鬧起來?”

想到此處,傅喬心生隱憂。

張家名重西州,與宋、麴、氾等姓,共爲隴地的一等士族。

這一代的張家人,大宗以張金兄弟爲首。張金養望數十年,已隱爲建康郡士人的領袖,把控着地方的輿論。他的兄長張渾現爲朝中大農;大農與郎中令、中尉併爲王國三卿,主國秩的收取及財政的出入,類如後世稅務、財政部門的長官,掌握着定西國的經濟大權,位高權重。

就連令狐奉都沒有動張渾的官位,可見其家在朝野的影響力。

較以張家在隴地的根深蒂固、枝繁葉茂,莘邇遠不能比。

傅喬擔心莘邇氣盛,萬一與張家懟起來,便是有令狐奉的偏袒,估計亦佔不到便宜,十之八九,恐怕會落個灰頭土臉。

他心道:“以我與張金打交道的這幾次看,這個人,並不像郡裡的風評,不是謙退寬和的人,胸懷丘壑,內實棱巖,非易於之輩。幼著與我生死交,數次幫我,我不可隔岸觀火。”

於是,傅喬徐徐笑道:“府君威嚴,遂使阿蜍倉皇跳竄。”

蜍,是張道將的小名。

用在此處,乃一語雙關,奉承莘邇的威嚴,只是沉了個臉,就嚇得張道將像只蟾蜍似的跳着逃走了。

吃驚張道將無禮表現的功曹史亮等郡吏,也如傅喬一般,深恐莘邇發怒,俱悚坐無言,聽得傅喬此句,無不心中讚歎:“傅公機敏!”窺覷莘邇神情,見他轉怒開顏,皆鬆了口氣,慌忙都歡笑起來。

莘邇正覺下不來臺,有心動怒,稍忌張家聲勢;無動於衷,諸吏面前,將墜己威,拿不定主意時,得了傅喬的此句緩解,顧盼傅喬,心中想道:“老傅這口活兒,有一套!”借梯下樓,掩住心中不懌,哈哈大笑。

黃榮在尉曹的官廨找到了張景威。

張景威是黃榮那個小團體中的一員。

黃榮當着莘邇的面恭恭敬敬,對張景威自吹自擂了不少,好像是他硬從張道將的手裡給張景威搶到了此職似的。

張景威三十多歲,不是毛頭小夥子,非是黃榮幾句話便能哄到的。

他心知既如黃榮所言,莘邇目前一心公務,對土、寓之別並無興趣,也就是說,沒心思收攬寓士爲爪牙,那以黃榮、張道將兩人的家族身份論,莘邇不選張道將所舉之人,定是因爲別故,與黃榮無關;不過亦知若無黃榮舉薦,他也沒這個機會,故沒挑破黃榮的牛皮,對黃榮甚表感謝。

兩人入堂,拜倒行禮。

莘邇取出已寫好的公文,付與張景威,授他“板司馬”職,對他說道:“而今以後,你屬我將軍府管。我對你只兩點要求,不許欺凌胡牧,此其一;公平處事,此其二。能做到麼?”

張景威個子不高,聲音洪亮,乾淨利索地應道:“能!”

府中有職位的吏員不到百人,莘邇全都見過,對張景威的印象很深,個矮聲響,言行幹練,詢問他尉曹庶務,他皆能流利作答,有條有理。一看就是個能幹的人,很對自家的脾氣。

也是因了有此印象,才認可黃榮對他的舉薦,最終才選用署他。

否則,就算張道將所舉非人,又豈會隨便任他?

聽他回答得乾脆,莘邇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給你兩天時間,與曹掾交接曹務;交辦完後,你從備選的團正名單裡挑兩個你認爲合用的,然後收拾收拾,與他倆去軍營,把胡牧分成兩團,使其各舉耆長一人,便領之南下,往去牧場罷。”頓了下,說道,“我已令羊長史定下團監,你和他們熟悉一下;並從軍中選了唐、胡騎各十,撥你統帶。”

五十落一“團”,乞大力召來了百餘落,只夠先設兩團。

張景威應諾。

不提張景威交接、準備上任,也不提莘邇遣人去盧水胡中,請拔若能派人來任副官;卻說張道將含怒出堂,徑歸家中。

見到他的父親張金,張道將恨聲說道:“田舍奴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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