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可亂正統 遺策滅賀渾

魏主名叫慕容暠,今年六十多歲。

慕容暠是上任魏主的嫡弟。

上任魏主因爲國內唐夷矛盾的越來越激化,一邊是大批的唐人士大夫進入朝堂,一邊是掌握大權的鮮卑貴族不肯讓出權柄;同時也是因爲大量的民戶被鮮卑軍功貴族侵吞佔據,變爲他們私屬的營戶,大大減少了國家對百姓的掌控能力,遂出於加強集權、崇高王權的目的,在國內大力推行唐化,重用唐人官僚,削弱鮮卑貴族的權力,最終導致了國內保守勢力的反叛。

一場數年的混戰過後,上任魏主兵敗被殺,慕容暠被推舉成爲了新的皇帝。

慕容暠雄才大略,明白唐化其實是歷史的大勢,對他兄長的唐化舉措原本並不反對,但他同時也看到,鮮卑人才是魏國統治中原的根基,認爲他兄長的政策太過激烈了,是在自壞根本。

是以,他即位以後,面對國內尖銳的唐夷矛盾,先是聯合保守力量,撲滅了再度興起的乞活軍,族滅了兩個不肯入仕的北地唐人高門,接着壓制住了東南方面久懷野心的羯人賀渾邪,在使國家的形勢得到了一定穩定的基礎上,隨之任用少數的唐士,承襲上任魏主的政策,繼續對本國進行唐化的改革。當然,他吸取了上任魏主的教訓,推動唐化的過程極其緩慢。

而且他比他兄長,也即上任魏主更聰明的地方是,對鮮卑貴族的既得利益,他不但沒有過度地削弱,並且每當國內的保守勢力出現反對浪潮的時候,他就選擇對外用兵,或者南侵唐地,或者北掠柔然,或者進攻蒲秦,以轉移矛盾,把戰爭的繳獲賞給反對者,平撫他們的不滿。

在他殫精竭慮的苦心經營下,魏國竟是內憂外患之中,風雨飄搖至今。

慕容暠撐着身子,半躺在牀上,目光如瑩瑩的燭火,暗而不滅,——這正如魏國眼下的局面,在他牀榻前諸子的臉上一一掃過。

慕容氏的崛起經歷過棘城、龍城和入主中原三個大階段。

早在棘城、龍城時期,慕容氏就相對地重儒、重教,這也是慕容氏爲何能在晚接觸中原政權的情況下,卻於鮮卑各部中可以最早地入主中原之原因,儘管上任魏主的唐化被保守勢力打斷,但實事求是地講,比起拓跋等鮮卑部族,慕容部的唐化程度還是比較高的。

慕容暠和他的兒子們,如他們的祖先一樣,審美的眼光好,且因久居中原,也不再是生活在野外草原,故此皆已不再習用鮮卑人的舊俗,沒有髡頭小辮的,盡是扎髻戴冠,不過在衣服飾品上,因爲騎馬是少不了的,故而還是秉承着胡夷的習慣。

其諸子俱著各色的錦繡褶袴,腰蹀躞帶,掛金飾牌,頭戴遠遊冠。

諸子中一人,三十來歲,冠有三樑,以翠羽爲緌,綴以白珠。這是慕容暠的嫡次子慕容炎。慕容暠的長子已卒,慕容炎是魏國的今之皇太子。其餘諸子的遠遊冠都以青絲爲緌。

蒲秦呼慕容氏爲“白虜”。鮮卑人的膚色多很白皙,慕容家的基因出色,其族中子弟又皆高大,慕容暠的諸子個個都在八尺上下。數子立在一處,無不魁梧英俊,給人以珠玉琳琅之感。

慕容暠卻無欣慰之意,他眼神遊離,充滿了深深的擔憂。

時而,他往殿門處看去。

不遠處的內侍知其心意,每次都在這個時候回答慕容暠:“大司馬還沒有來。”

大司馬慕容瞻,是慕容暠的幼弟。

與西唐“八公”均爲虛職不同,魏國的大司馬是具有實權的最高軍事長官,設此職之用意是在幫皇帝分擔統軍的重任,“大司馬總統六軍,不可任其非人”,多以皇帝的兄弟出任爲主。

慕容瞻,是魏國當今重臣中頂尖的實權派。

輕輕地腳步聲在殿外響起,傳入到寂靜無聲的殿中。一個四十上下的壯健男子身着褶袴戎裝,到了殿門口。門口的侍衛、宦者通報:“大司馬到。”

慕容暠示意召他進來。

大司馬慕容瞻快步入殿。

慕容暠的諸子給他讓開位置。

他伏倒榻前,說道:“臣弟瞻拜見陛下。”

“你起來吧。”

慕容瞻起身,眼中亦滿是擔憂,看着虛弱的慕容暠,關切地問道:“陛下急召臣弟入宮,可是有什麼要事麼?陛下,你的身體怎麼樣了?”

慕容暠嘆了口氣,呼慕容瞻的小名,說道:“元寶,朕不行了。人生長短,命中註定,復何所恨?唯是國家多難,板蕩不定。

“賀渾邪,狼子也,朕一直想擒下他,殺了,懸首城門,奈何他與江左潛通,如要攻伐,需得舉國與戰,這些年朝中的局勢不許朕這麼做。拓跋部佔有代北,拓跋倍斤無子婿之份、人臣之禮,上次討柔然,只因爲大軍誤踏了他代北的田地,他竟就欲興兵與朕動刀戈,朕也早想教訓教訓他了,然而病體不適,無法用兵。戎虜蒲茂,重用孟朗,小有興盛之像,亦我朝之敵也!江左名臣頗有,天命雖已屬我,而其猶差可苟延,數十年不墜,更我朝之大敵。

“我部起於棘城,興於龍城,攻戰三十年,東降高句麗,北破扶余,滅段部、宇文部,乃有中原。前後百餘年矣!未有危迫如今時者!

“數寇未滅,壹鬥眷才具不足。元寶,朕打算把社稷託付給你,你來繼承大位,如何?”

壹鬥眷,是慕容炎的小字。此爲鮮卑話,晝、光明的意思。

慕容暠已近油幹,強撐着等來了慕容瞻,一大段話說出來,越是把存留不多的精力耗費了大半,說到末時,聲音低微地細不可聞。

慕容瞻惶恐說道:“太子聰慧,定能殄滅羣寇。臣弟愚魯,不敢奉陛下之旨!不可亂了正統!”

慕容暠用力睜開眼睛,怒道:“現在國家危難,你我兄弟之間,還用說這些假話虛詞麼?”

慕容瞻誠懇地說道:“太子聰敏,河間王驍武勇敢,陛下如重用他,臣願與河間王共佐朝事!陛下如果認爲臣連承擔天下重任的能力都有,臣難道就不能輔佐太子麼?”

河間王,是慕容暠的嫡三子慕容武臺。慕容暠的諸子裡邊,以此子最勇猛絕倫。

慕容暠熟視慕容瞻良久,展顏笑道:“元寶!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要能盡心盡力地輔佐壹鬥眷,我復何憂!”落枕於榻,交代慕容瞻與慕容炎,說道,“右司隸劉冀伯,清方忠亮;單於右輔馮文勃,忠節之臣。你們要好生善遇。”

慕容炎、慕容瞻恭謹領命。

魏國的敵人雖然不少,但說到心腹大患,還是賀渾邪。

慕容暠說道:“朕昨夜做夢,夢到月化爲白龍。召太史等臣問之,答以‘月,臣也;龍,君也;月化爲龍,當有臣謀逆爲君’。

“朕前時傳旨,召賀渾邪入覲,他託辭不來。這個羯狗,是在等朕死啊!朕死之後,他必然叛亂!你們不要急於給朕舉喪,可再召他來,他如仍是不來,汝等可分兵扼守要地。候羯狗反亂,勿與戰。羯狗雖猖,然所仗者,無非本族羯奴,屠戮唐、夷,好殺無制度,久必自亂。待其鋒衰,誘其唐、夷將校附降,可再與戰。汝等同心一致,定可勝之!”

慕容炎、慕容瞻等應道:“是。”

慕容暠喟嘆說道:“祖宗的威烈,朕不能光大,然朕繼位以來,乞活蜂起如蟻,朕南北征討,盡撲滅之;兩破柔然,逼懾戎虜;佔取洛陽,也不算是落了祖宗的名聲!今雖國內不寧,我大魏戶口,且近千萬,數兼二寇;精卒甲騎,弓馬之勁,四方莫比!

“去年,有燕築巢於正陽殿的西椒,生三雛,項上有豎毛;同月,凡城進獻異鳥,五色成章。朕問羣臣‘此何祥也’?羣臣皆答:‘燕者,燕鳥也。我大魏龍興燕地,首有毛冠,冠通天章甫之象也;巢正陽西椒,言至尊臨軒朝萬國之象;三子者,數應三統之驗。異鳥五色,言聖朝將繼五行之籙以御四海者也。’

“此是天命在我!汝等凡事須緩,勿操之急,待滅賀渾邪,整頓朝綱,驅拓跋爲翼,先滅戎虜,未嘗不可收服江左,號令一統!”

諸國之中,人煙稠密的地方多在魏國治下。魏國前些年搞了一次人口普查,其國內現有郡一百五十七,縣一千五百七十九,戶二百四十五萬餘,口九百九十八萬餘。單較以人口,的確差不多是蒲秦、江左這“二寇”國中人口的總和。

慕容瞻及慕容暠的諸子聞言,都是精神一振。

慕容暠的三子慕容武臺,尤是眉眼奮發,如有用武之志。

慕容暠瞧見了他的表情,說道:“去斤抹何,你的武勇過人,但你短於沉穩,朕死以後,你要記住,不可因怒而輕易起兵,萬事要聽從汝兄、汝叔父的話!當下憂患之時,我家非得同心同力,才能挽回時局。絕對不能禍起蕭牆!切記,切記!”

“去斤抹何”,去斤,是美的意思,抹何,少年的意思,兩個詞放在一起,美少年之意。是慕容武臺的小字。慕容武臺藏起不以爲然的心思,應道:“是。”

慕容暠把視線落在諸子中較小的一個,對慕容炎說道:“阿六敦謹厚有大度。壹鬥眷,賀渾邪反叛後,你可任阿六敦出屯洛陽,以御戎虜和江左的唐兒。”

阿六敦,意爲金,是慕容暠五子的小名。慕容暠五子的大名叫做慕容權。

慕容炎遵旨應諾。

慕容權面現哀慼,淚水滾落,跪地下去,趴在塌邊,痛哭出聲。哭泣間,他的脣間偶有白光閃過,那是他少年時騎馬打獵,不慎墜馬,摔掉了個門牙,後來補了象牙,所閃即象牙之澤。

慕容暠該交代的後事,基本都交代完了,他叫慕容權止住哭聲,環顧弟弟、諸子,最後說道:“國家戰亂未歇,民力艱難,朕死,宜效祖宗舊制,薄葬即可。待滅賀渾邪,再將朕還葬龍城!”

龍城是慕容氏的興起之地,因此歷代的魏國國主,死後都歸葬於龍城。只因賀渾邪乃是大患,不能在關鍵的時刻分散魏朝文武的精力,故而慕容暠特別叮囑,等滅了賀渾邪再把他歸葬。

慕容暠吃力地舉起手臂,慢慢地撫摸着自己胸前、臂、肩上,於昔年征戰時留下的七八處傷創,喃喃地說道:“朕雖不肖,嗣位三十載,平亂治國,未嘗敢有懈怠,吾將魂歸大鮮卑山矣!大約是無愧伏見父祖、列祖列宗吧?”言訖瞑目,氣息斷絕。

慕容瞻、慕容暠諸子哭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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