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陰城,輔國將軍府。
掌握着將軍府情報系統的張龜,經過多方的打探,徹底查明瞭孟朗、苟雄與趙宴荔朔方此戰的整體過程,向莘邇詳細地彙報了一遍。
最後,張龜總結說道:“情況就是這樣。
“掩襲紇骨萬一戰,孟朗沒能把趙宴荔調出城外。他於是隨機應變,改換策略,抓住麴將軍與趙宴荔之間因此而引發出來的矛盾,佯攻麴將軍,先破趙染干,繼攻朔方縣。
“攻朔方縣,孟朗沒有強攻,用的是水攻。他徵調上郡的唐、胡勞役萬人,掘渠蓄水,引河灌城,朔方縣內盡成汪洋。城中百姓無處可居,懸釜而炊。趙宴荔苦守三日,最終投降。
“朔方縣被灌的當天,麴將軍就引部撤退,現已快回到廣武郡了。根據他呈送上來的軍報,因他撤退的及時,孟朗那時也無暇追擊我軍,故他所帶之部曲,並無什麼傷亡。”
已經快到初夏時節了,天氣漸熱,下午的陽光白閃閃的,頗是刺眼。
不過好在將軍府的聽事堂既深且闊,院中並種植了數十株綠竹,與十餘棵各色的果樹,鬱鬱蔥蔥的,又把不少的日光擋在了堂外,身在堂內,不但不覺得熱,反略有些森涼。
堂中沒有幾個人,除了張龜、莘邇,就只有羊馥、羊髦和唐艾三個。
莘邇撫摸短髭,俯腰細看鋪在案上的朔方地圖。
地圖上標註了幾個紅點,分別代表孟朗、苟雄的秦軍大營,朔方縣城內外裡的趙宴荔主力,城西北方向的趙染干部,以及紇骨萬兵敗的地點和最後進入戰場的麴蘭部之營壘位置。
這一塊戰場佔地的範圍不大,但屈指數來,被牽涉入其中的各方勢力卻着實不少。
秦軍、鐵弗、拓跋鮮卑、定西國。
足足四方勢力。
四方勢力角逐的結果,是秦軍獲勝,趙宴荔被俘,拓跋鮮卑兵敗,定西無功而返。
莘邇默默地觀瞧地圖多時,直起了身子。
大約是因爲這陣子太過忙碌,休息得不好,方纔俯身的時間稍久,就感到腰有點酸。
莘邇曲臂伸手,朝腰間揉了兩揉。
然後,他顧看羊馥等人,臉上露出佩服的神色,說道:“昔聞孟朗在僞秦的施政,雖有崇儒倡禮之舉,然偏重在於法術,嚴賞罰,別尊卑,刑戮不避貴戚,我以爲他是商鞅一流。
“今觀其朔方一戰,此人卻絕非僅僅是個法家,竟也有用兵之能!”
莘邇頓了下,接着又說道:“說到用兵之能,孟朗此戰,因地制宜,水攻克勝倒也罷了,最要緊的是,面對拓跋鮮卑、我定西的兩支援兵,如此複雜的形勢,他卻能憑藉對人心的洞悉和把握,將援兵與趙宴荔部各個擊破,這一點真是了得!”
他慨嘆地說道,“以唐人文士的身份,指揮戎人的悍將驕兵,旬月間,大敗紇骨萬、殄殲趙宴荔;身處繁雜之局,而遊刃有餘。如孟朗者,可稱是今之英傑了!”惋惜地說道,“可惜此人不在我定西!”
唐艾搖了搖羽扇,說道:“孟朗這個人,才能固然是有的,要不然虜秦的僞主蒲茂也不會那般地信用與重視他。但所謂才高而德寡,說的正是他啊!”
莘邇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問道:“千里,此話何意?何謂德寡?”
唐艾說道:“空有才幹,委身於虜,便是顯聞於一時,必貽罵名於後世。”
唐艾的這句回答是莘邇沒有想到的。
當今之世,唐夷之別,要說嚴,也很嚴;要說不嚴,也不嚴。
嚴的地方在哪裡?在衣冠、文化。不嚴的地方在哪裡?在士人之出仕。
胡人入主北地已近百年,留在本土沒走的士家大族,而今出仕於魏、秦的,何止一個孟朗?實是多了去了,數不勝數。
比如羊馥、羊髦兄弟家就是如此。他倆的祖籍泰山郡,現下處於魏國的統治下。魏國朝中有好幾個姓羊的大臣,就都是他倆在泰山郡的族人。
聽了唐艾的此話,羊馥、羊髦兄弟對視一眼,俱默然無聲。
張龜說道:“司馬此言差矣。”
唐艾問道:“哪裡差了?”
“孟朗雖是委身於賊,但他在虜秦國內,推行輕徭薄賦,從這方面來看,他對虜秦國中的我唐人百姓,還是有功的。且他在虜秦國內,興學尊儒,子曰‘有教無類’,他這也算是在教化蠻夷。並又則,孟朗非是高門子弟,寒士而已,我說句不該說的實話,憑他的這個出身,就算是去了江左,或來了我定西,恐怕也定難得到重用,相較之下,當然還不如仕於虜秦。”
張龜前半輩子的生活過得很艱辛,所以他更能從底層、務實地角度來評價孟朗的選擇。
唐艾完全不贊同張龜的看法,他冷笑說道:“自古焉有胡人爲天子者?虜魏、虜秦僭號稱尊,已是悖逆,孟朗從賊助虐,更是不可饒恕!長齡兄,你說的那些,都不是正理,是歪理!”
莘邇沒想到自己的一句感嘆,居然引起了手下兩員愛將的激烈爭執。
莘邇心道:“千里與長齡針鋒相對。他倆辯來辯去的,怕是難以辨出個真章,到頭來,說不得,還得請我表態。”
對這個問題,暫時來講,莘邇是不想表態的。
果然瞥到唐艾的目光轉向了自己。
趁他尚未發聲出問,莘邇趕忙岔開話題,笑道:“我聞孟朗早年也曾生過南下江左之念,但在徵詢其師意見的時候,其師說:‘在此自可富貴,何爲遠乎’?孟朗由是息了求仕江左的念頭。正好趕上蒲茂的父親爲蒲茂聘請老師,孟朗遂得舉薦,乃入蒲家,自此成了蒲茂之師。”
孟朗是秦國如今極其重要的人物,對他的舊年經歷,莘邇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
張龜說道:“孟朗之師所以建議孟朗無須南下江左,料其緣故,定就是龜適才所言之孟朗的族聲低微了。他縱是去了江左朝廷,頂多也只能蹉跎下流,終其一生,怕也無法得展其能。”
莘邇笑道:“能否得展其能,是他的事,與咱們無干。”問張龜,說道,“趙宴荔投降以後,現在何處?蒲茂是如何處置他的?長齡,對此,你可有查知?”
莘邇問起了公事,張龜與唐艾不好再爭論孟朗的好壞了。
張龜答道:“已經查知。”
仗打贏了,怎麼處置俘虜?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從中可以看出勝利者一方的政治智慧。
一來,因爲援助朔方一事未能成功;二來,秦國打下了朔方,國力必然隨之增強,莘邇的心情原本是較爲沉重的,他這會兒打起精神,說道:“你細細說來。”
張龜應諾,說道:“孟朗、苟雄出兵以前,蒲茂已在咸陽給趙宴荔父子起了宅院。趙宴荔投降之後,與諸子被送到咸陽,住進了這所宅院。蒲茂沒有懲治趙宴荔,不僅給了宅院與他,且給他授了一個三品的僞將軍號;趙宴荔的幾個嫡子,也各得到了相應的僞職。”
莘邇聚精會神地聽罷,神情不禁略微古怪,嘿然稍頃,說道:“預先爲趙宴荔父子起了宅院?這個蒲茂……,嘿嘿,倒是對自己挺有信心。”頓了下,沉吟片刻,說道,“無有誅罰,賞賜其官。”環視堂內的衆人,嘆道,“蒲茂雖是胡夷,小有氣度!”
羊馥以爲然,用客觀的語氣評價說道:“蒲茂此舉,近類王者之風。”
唐艾不贊同,晃着羽扇,連連搖頭,說道:“非也,非也。明公此稱、參軍此譽大謬!”
莘邇說道:“哦?”虛心請教,問唐艾,說道,“繆在何處?”
唐艾捉扇在手,侃侃而談,說道:“趙宴荔素有反覆之名!紇骨萬是他乞來的援兵,而他坐視紇骨萬兵敗不救,又從此事可以看出,此人不僅反覆,而且忍毒。對這種人,最好的處理辦法,唯一個‘殺’字!
“蒲茂非只不殺,更授與官。明公,這怎麼能叫‘小有氣度’?更遑論‘王者之風?’”
“那依卿高見,蒲茂此舉,實是錯了?”
“大錯特錯!蒲茂此舉,分明是爲了博一個區區‘仁厚’虛名而忽視了實際的隱患。這樣的舉措,完全是沽名釣譽,鼠目寸光,焉可稱有氣度?更別說與王者相類了!明公,其之此舉,不可取也!設若虜秦國內無事則罷,一旦有事,艾料之,趙宴荔定會成爲蒲茂的後患!”
莘邇想了想,認爲唐艾說的有道理,但同時,他也不覺得蒲茂的此舉是錯的。
有些事情,正如唐艾所說,“設若無事則罷”,“一旦有事,定爲後患”,除非後來出現了惡劣的後果,在此之前,本來就是不好分辨對錯的。
趙宴荔和他的兒子們都被送到了咸陽,莘邇想到了阿利羅。
乞大力與阿利羅“一見如故”,憨厚朴實的面相拿出來,引着阿利羅去了幾趟妓寮,與他喝了幾場花酒,就把阿利羅哄得五迷三道,對他依賴有加,兩人只差結拜香火了,已把鐵弗匈奴的諸種內情,悉數打探明白,稟與了莘邇知道。
莘邇心道:“原想着如能救下朔方,也許可以從阿利羅這裡入手,加強一下對趙宴荔的影響,但現今趙宴荔兵敗,短期內,阿利羅對我是沒甚用處了。”
他尋思了下,對羊髦說道,“士道,你明日派個人去問問阿利羅,把趙宴荔父子被擒,現在咸陽的事情告訴與他,看他是想去咸陽與趙宴荔團聚,還是願意仍留在我定西。”
羊髦應道:“是。”
門外來了一吏,在外稟報:“將軍,顯美縣長姬韋應召到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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