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戎所交,一都會也。”
這是時人對敦煌郡的評價。
敦煌郡雖然地處隴州的最西部,玉門關就在其郡界的西邊,“春風不度玉門關”,實爲隴州的西部邊境;郡內的人口也不多,早前只有六千餘戶,而今經過數次的流民浪潮徙入,亦不過萬餘戶,還比不上內郡的一個大縣,但敦煌郡的郡治敦煌縣並不荒涼,甚至可稱繁華。
緣故有三。
此地是西域進入隴州的必經之地,來往的商賈絡繹不斷。此其一。
西域的商賈不是全都會進入隴州腹地,然後或者繼續深入中原的,在他們中間,有爲數不少的,往往止步於此,把所帶的貨物在這裡販賣以後,便就打道回程,不再繼續東行,這就導致敦煌縣內,不乏從各地涌來、收買西域貨物的唐人坐商、行商。此其二。
敦煌的文化底蘊一直不錯,別看人口不多,歷代皆有優秀的人物。遠的不提,只本朝遷鼎以前,太學裡邊就有五個敦煌士人,號稱“敦煌五龍”,馳名海內。在這些士人的帶動下,敦煌的人文氛圍頗佳,吸引了一些鄰近郡的士子來此遊學求師。此其三。
莘邇在敦煌縣只待了一天,就不由地對羊髦、嚴襲、禿髮勃野等連發感嘆。
他站在郡府的樓臺上,俯瞰城中,說道:“‘市’中店鋪櫛比,各色的西域貨物目不暇接;街上唐、胡混雜,行人接踵,車、馬川流不息。學校之中,書聲琅琅;里巷之內,琵琶胡曲遙聞。士道,這哪裡像是我定西的邊陲,不知道的,還恍然以爲是另一個小王城啊!”
禿髮勃野等沒來過敦煌。
嚴襲曾從軍來過此地,但他是個粗人,搭不上什麼話,附和而已。
羊髦少年時遊學國中,亦來過此地。
他就與嚴襲不一樣了,笑道:“此郡世篤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時,海內猶稱之。況復今日?兼此郡鄰壤西域,內外商賈雲集。雖爲西陲,誠乃名邦。”
莘邇笑道:“可惜,北宮將軍至遲明日就能抵達,與他會師之後,便要西入西域了;卻是沒有多餘的時間,讓我好好領略一下這個‘名邦’的風采。”
羊髦笑道:“這不打緊。明公大可等到討定西域凱旋,擁百勝之卒,牽十國之俘,以赫赫之威還入玉門,再臨敦煌之際,復從容觀賞縣中景狀。想必那時的心境,亦遠非當下可比的了!”
莘邇哈哈大笑,說道:“託你吉言!望此回征討西域,能夠一舉功成!”瞧見張龜撩着衣襟,匆匆地拾階來到,問他道,“索長史和張校尉有回書了麼?”
“索長史”,名索恭;“張校尉”,名張韶。
這兩人即是現任的西域長史和戊己校尉。
他兩個都是敦煌人。
事實上,不止他兩個是敦煌人,從西唐起,以往歷任的西域長史、戊己校尉,因爲駐地挨着敦煌之故,八成以上都是敦煌人;並且,這八成之中,又有多半都是出自索、張兩家。
這個“索”就是索重的“索”。
索氏,是定西國內,麴氏以外的又一個世代將門。不過,比起麴氏的以外戚顯貴,早登朝堂,儼然已是定西的頭等閥族之一,索氏的地盤主要在敦煌一帶。
西唐時期,索氏曾經出過一個傑出的人才,名叫索靖,便是“敦煌五龍”之首,初爲戊己校尉長史,後被徵入朝,擔任過後將軍,死後被追贈司空。索靖擅長書法,知曉兵事,有先識遠量,預見到了唐室將亂,有次指着洛陽宮門外的銅駝,說道:“會見汝在荊棘中耳!”
索重,即索靖弟之後。
索氏是個大家族,與張、趙、陰、闞等姓併爲敦煌望族,其族中子弟不下數百。究其來源的話,他們都是鉅鹿索氏的分支,但出於遷入敦煌早晚不同的關係,敦煌的諸索現又分爲兩支。
一支,即索重這一支,他們的祖先是秦朝前中期的太中大夫索撫,索撫因爲直諫忤旨而被降罪徙邊,由是從鉅鹿遷居到了敦煌。索撫原來在鉅鹿時,家在鉅鹿之北,號稱“北索”。
另一支,則是現任的西域長史索恭這一支。索恭這一支的祖先是秦朝中期的索駿,索駿遷到敦煌後,居敦煌之南,因號稱“南索”。
北索、南索,祖爲一源,可因爲索撫遷到敦煌後,與鉅鹿那邊的祖家就斷了聯繫,所以而今的敦煌兩索,一旦敘及輩分,兩索家的子侄卻如異姓,連彼此間的長幼都無法說清。
戊己校尉張韶的家世,與索恭類同。
他們家也是從內地徙來的,而且徙入敦煌的緣故,也是因爲他們的祖上直言進諫而獲罪。
張龜到的近前,奉上文書兩道,說道:“是的。明公,此便是他兩人的回書。”
莘邇一一展開觀看。
看罷,莘邇對羊髦等人說道:“索長史、張校尉已着手做出兵的準備了。只等我率部抵至,即可會合。”把文書還給張龜,吩咐收好,他踱步至臺邊,手撫欄杆,望向東方。
張龜細心地把文書卷妥,置入懷中,跟在莘邇左近,順着他的目光往東看去。
仲夏的陽光刺眼,藍天如洗,朵朵白雲如棉。
極目處,遠山、長城,天與地相接成一條淡黃的線。
“明公,是在望王都麼?”張龜問道。
莘邇沒有回答。
禿髮勃野約略猜到了一點莘邇的心思,說道:“將軍,咱們四月底離的谷陰,現已五月中旬。也不知朝中,而下情形如何。”
莘邇的確是有點擔憂朝中的形勢。
他深知,宋、氾、張等家視他爲眼中釘。
他在朝中時,宋閎等人不得不稍微顧忌左氏對他的信賴、他帳下的兵馬和他手中那道“無字”的令狐奉遺詔。如今他離朝千里,拿腳指頭想,也能料到宋閎等人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必然會上下其手,特別是那個宋方,絕對閒不下來。
莘邇目注東邊谷陰的方向,想道:“也不知他們會搞些什麼陰謀詭計?”
儘管有點擔憂,但莘邇心中,更多的是底氣。
出發前,他已經把朝中的事情安排好了。
專門設了一次宴席,把孫衍、唐艾、傅喬、黃榮、羊馥、曹斐等都請了到。
雖然沒有明面上說,然此數人應該都已經領會到了他的意思,都已經知道了在莘邇離朝後,他們應該怎麼做。
莘邇心中想道:“孫衍有名望,掌財權,是顧命之一,能夠參與大事的朝議。唐艾是督府的三把手,位僅在張僧誠與我之下,在羊馥的配合下,可以掌握軍務。傅喬職在要津,上通下達,誰都繞不開他。曹斐掌領王都的宿衛部隊,其部中的太馬營,乃我定西的頭等鐵騎。黃榮做爲常侍,是令狐樂的近臣,有議論之權,且其人深沉有謀,足可爲傅喬、曹斐等之謀主。
“有此六人在都,我就是離朝一年,想來朝中也不會出現大的變故。”
想到此處,莘邇不禁轉目看了眼羊髦,又想道,“士道真乃我之股肱!六人裡邊,孫衍、唐艾兩個重量級的,都是多虧了士道給我穿針引線;羊馥,則是他的兄長。設無士道,我莫說今可放心離朝,縱是仍然身在朝中,怕亦舉步維艱,只能被宋、氾等家排斥到邊緣!”
樓梯那裡傳來響聲。
莘邇轉頭去看,四五人相繼上來。
此四五人,俱是碧眼髯須的西域胡種,有三個披甲的將校,一個褶袴戎裝的軍吏,一個光頭的和尚。這幾個人,是莘邇爲此番征討西域而精心挑選出來,專門組成的“顧問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