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居然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術,破空聲中接連兩箭,皆自兩條野狼眼睛沒入,慘叫中被釘死在地上,成了一具狼屍。
藏珠倒還好些,除了手臂挨咬一口,被護在身後並沒太大問題,秦宇身上衣袍卻幾乎已被鮮血浸透。
居然差點被兩條野狼給活活咬死了……秦宇心頭自嘲一下,翻了個身倒在藏珠懷裡。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後,用村長的話說就是,你小子膽子真是大,眼看就要成婚了,居然偷偷帶着媳婦去山上耍,要不是恰好他經過,兩個人都要被野狼給吃了去。
藏珠喜極而泣,對村長等人連連道謝後,眼神緊張落在秦宇身上,一副生怕他再昏過去的模樣。
許是因爲連續三天高燒不退,秦宇如今雖然醒來,卻頭疼欲裂腦子裡像是灌滿漿糊,只覺得眼前的人影疊疊,難受無比直欲嘔吐。
村長起身道:“人醒了,就沒什麼大問題了,但身上的傷口還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全福啊,可不敢再胡鬧了,等好利索了就馬上安排你們成婚,也好收收野性子。”
頭昏腦漲難受無比,可偏生這句話聽的清楚無比,秦宇眼眸驀地亮了一下,只覺得無數記憶在腦海炸開,將他依舊虛弱的意識瞬間淹沒。
……
我叫趙全福,是村裡的孤兒,早年父母因爲意外殞命,是村中各家長輩供養長大。有個未婚妻叫阿珠,跟我一樣是孤兒,彼此親近之後被村裡人撮合着走到了一起。
我很高興,因爲我終於要有一個家了,終於不再孤零零一個。
但就在成親前不久,大概是因爲太高興了,我做了件蠢事,居然帶着阿珠上山,想幫她採一些野花,做出出嫁時用的紅妝。
遇上了野狼,幸虧村長救了我們,而我也像個男人一樣,用自己命護住了阿珠,這讓村裡一些個不服,阿珠嫁給我的混蛋們,終於閉上了嘴巴,算是意外之喜。
當然,更讓我高興的是,我的傷終於要好了,婚期已定!雖然臉上留了一道疤,但阿珠說那是一個男人勇氣的象徵,每次看到這道疤痕,都能想起來當初,我拼命護住她的背影。
阿珠是個好女人,我發誓會一輩子都對她好。
但……唯一讓我不解的是,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我晚上經常做夢,卻每次都記不住夢裡發生的事。
……
娶親過程並不張揚、繁瑣,因爲兩邊新人都是孤兒,村長就被衆人推舉坐了長輩席位,受了一對新人的大禮,整張老臉笑成了花,說他們父母地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新婚之夜,趙全福又做夢了,他緊咬牙關雙手緊握,渾身大汗淋漓,整個人都在顫抖。
“啊!”
一聲大叫,他猛地坐起身,已被驚醒一會的阿珠,急忙伸手抱住他不斷安慰,“全哥,沒事沒事的,只是做夢而已。”
趙全福大口大口喘息,在妻子懷中漸漸平靜,可他眼眸深處卻忍不住浮現驚懼。
“秦宇?誰是秦宇?我爲什麼要記得這個名字?還有,夢裡那張女人的面孔是怎麼回事?”
夢依舊模糊,卻多了一些東西。
轉眼,三個月過去,新組建的小家庭日漸平穩,是村中人人都誇讚的恩愛一對。
趙全福踏實認幹,農活、打獵樣樣精通,阿珠也是心靈手巧,織布手藝得到一衆阿婆的認可,小日子頗有幾分紅火跡象。
可每一個夜晚,趙全福都會自睡夢中驚醒,阿珠盡力的寬慰他,卻是毫無用處。
又一夜翻身而起,趴在牀上的趙全福,一隻手用力抱住腦袋,另一手握拳不斷拍打胸膛。
清醒後,他終於對妻子說了實話,夢中總是出現一個聲音,大喊“秦宇”這個名字,還有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模樣。
他握緊阿珠的手,眼神緊張而忐忑,“阿珠,我發誓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對這個名字跟這個女人,都沒有一點印象。可不知道爲什麼,夢裡大喊的聲音,還有這個女人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了,我感到非常難受,像是要把胸膛給剖開。”
阿珠抱住他,努力保持平靜眼神充滿溫柔,“我信你,我當然信你……全哥,既然忘了這個名字和那個女人,會讓你感到難受,那就想辦法讓自己別忘記,或許能讓你擺脫這個噩夢。”
那天起來,一向努力幹活的趙全福,第一次沒有提起農具出門,而是來到村頭王老漢家裡,向他求教做木工活的手藝。
也是從那一天起,趙全福成了村裡第二個,會一手雕刻手藝的人,他學習的很認真,進步也很快,兩年後王老漢去世之前,笑着說他已經青出於藍,能夠出師了。
忙完田中的農活,跟阿珠一起吃過晚飯,趁着天光還未暗下來,趙全福放下碗筷說了一聲後,起身進入後院。
背後,阿珠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露出一絲複雜,旋即失笑搖頭,自己也真是的,居然會跟個雕像爭風吃醋,幸虧沒在全哥面前表露出來,否則該讓他感到爲難了。
願意雕刻就雕刻吧,反正那種畫裡似的人兒,纔不會出現在這個,偏僻又深居不出的小山村裡,就當是個治魔怔的偏方吧。
而此時,趙全福已經拿着一塊木頭,坐在了表面被磨出包漿的桌子前,略一思索就動手。
雕刻工具是王老漢點名給他的,儘管已經用了很多年,但在趙全福手裡依舊靈巧而犀利,隨着他手上的動作,木屑、碎片紛紛落下,很快浮現出一張女人的面龐。
儘管依舊粗糙,眉眼尚未清晰,可就只是簡單的面龐輪廓,便已讓人感受到了幾分風華絕代的味道。
果然隨着時間流逝,趙全福手中的雕像,漸漸變成了一個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的美人。
她嘴角微微翹起,飽滿圓潤的脣線,帶出溫柔的笑意,配合上小心翼翼點上的漆黑眼珠,甚至給人一種她正盯着你在微笑的感覺。
趙全福呆了一陣,深吸口氣閉上眼,等內心徹底安穩了,才轉身推開了後院新搭建的木屋。
此刻日頭西垂,光線已然暗淡,屋內整齊擺放的木架上,一隻只雕像安靜擺放着。幾張木架,如今已放滿大半,將手中這隻放到上面,趙全福輕聲道:“秦宇,這是你的名字吧?雖然不知道,我爲什麼能聽到你的聲音,但大概你是想讓我幫你,一直記住這個女人。”
“你放心,我每天都有做一個雕刻,哪怕第二天會記憶模糊,但只要閉上眼,本能就會讓我做出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雕像,這樣我就永遠都不會再忘記她了。所以,如果這是你的目的,你已經做到了,能不能不要再糾纏我?”
這個晚上,折磨趙全福很多年的夢境,終於徹底消失了。
也是從這一天起,阿珠徹底熄滅了,讓趙全福停止雕刻的心思。
轉眼,兩人成親十年了。
日子越來越好,村長去世之後,甚至有人提議讓趙全福接任,最終被他婉拒。但就是這麼個,讓人羨慕的家庭,卻也讓村落中不少老人嘆氣,因爲他們始終沒能有自己的孩子。
有人說,趙全福終歸不能有個家,等兩人老去後就要血脈斷絕,是註定的絕戶命。
阿珠夜裡哭的很傷心,第二天趙全福罕見的,跟村裡人紅了臉,從那之後再沒人提起這些事。
又五年。
阿珠說,自己願意和離,以趙全福的名聲,會有別的姑娘願意嫁給他,給他傳宗接代。
趙全福第一次發了火,說她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女人,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
阿珠在他懷中感動大哭,一生老實和善的趙全福,身體卻僵了一下,眼底露出愧疚,因爲他覺得自己對妻子撒了謊,儘管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
但……他大概是真的,有些愛上了自己做出來的雕像,甚至有的時候,他會有種將自己關在那間,規模擴大了幾倍的木屋裡,不想出去的衝動。
但最終他忍住了。
趙全福嘗試過,停止繼續做雕像,可就像是已經烙印到骨子裡的本能,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十年,十年,又一個十年。
村中的老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望着水盆中的倒影,趙全福發現他也變成了,一個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老傢伙。
村裡後來出生的小孩,都很願意親近村子裡,這對孤獨居住的老人,不僅因爲婆婆做的糖很好吃,福爺爺做的木雕小動物,同樣能讓他們高興的尖叫。
“福爺爺!福爺爺!”
“婆婆!婆婆!”
下了學的一羣皮猴,推門衝進院子,嚇了一跳後急忙噤聲,因爲如今院子裡面,或坐或立聚集了不少他們的父輩、祖輩。
趙全福聽到動靜,從屋子裡出來,取出包好的糖遞給孩子們,聲音有些顫抖,“婆婆病了,今天沒空給你們做小玩意,過幾天一定有。”
兩天後的夜裡,婆婆病情加重了,村裡唯一的大夫,滿臉愧疚對拱手,“阿爺,婆婆時間不多了。”
他是小一輩,兒時也曾從這對老夫婦手中,得到過糖點還有木馬長劍玩偶的木雕,對兩位一輩子雖無兒女,卻恩愛無比的和善老人,有着發自內心的尊敬。
趙全福沉默了一會,輕聲道:“也好,以前她就老說,不願意自己後來走,她好面子不讓人說,其實是個怕黑的,早些年夜裡老是驚醒她,想來她受了不少驚嚇……”說到後來,聲音就抖了起來,忍了忍拱手對屋裡人道:“家中沒小輩,恐怕明天還要麻煩各位鄉親村鄰幫襯一二,臨走了有些話,我想單獨跟老婆子說,請各位門外稍等。”
待衆人紛紛起身,點點頭沉默出門,趙全福來到牀榻前,伸手握住老伴的手,“你之前總害怕,我們孤單單兩個人,老了之後若有病災可怎麼辦?現在不用怕啦,你走的這麼快,倒是可以少受苦,而且還有我送你呢,就不要再害怕了。”
許是聽到了他的聲音,幾息後婆婆緩緩睜開眼,“我不是怕自己,而是擔心你怎麼辦,今天還有你能送我,以後誰來送你啊?”說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趙全福笑,“我身體好着呢,恐怕還有幾年好活,以後的事以後再考慮,你就不要多想了。”
看到婆婆以肉眼可見速度,變得紅潤起來的面龐,他雖然在笑,眼圈卻變紅了。
“別哭……”
“沒哭,就熬夜眼睛不舒服,誰都有這天,你先走一步的事,我遲早會下來跟你團聚的。”趙全福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有件事,我愧疚了半輩子,不跟你說出來不心安。”
他迎着婆婆的眼神,“我很早之前就喜歡上了,自己手裡做出來的雕像,雖然它是個死物,但我還是覺得不對。怕你不讓我繼續做,就一直沒敢說,你能原諒我嗎?”
婆婆點頭,“我早就知道了,你看雕像的眼神,是騙不了我的……但她就是個雕像,我纔是在你身邊陪了一輩子的女人,我大度不跟她爭你的心……”
趙全福身體顫了一下,眼神露出一絲惶恐跟羞愧,沒想到隱藏最深的念頭,居然早就被發現了。
“阿珠,是我對不起你,我……”
婆婆微笑,“說了不怪你啊,能跟你過着一輩子,我一點都不後悔……只是,這女人究竟是誰啊,到死都沒能見上一面,我還有點遺憾……”
“老頭子,我的時間到了,你不要難過,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婆婆走了,眼角帶着淚,神色卻很安詳。
趙全福握着她的手到天亮,出去請人進門,料理身後事。
白事後一個人的日子很枯燥,好在有村裡的小孩,不時來討要木偶玩具,才讓趙全福漸漸適應下來。
他已經不再需要種田、打獵,村中人願意奉養他到終老,趙全福終於能將自己,一天天的關在房間裡,跟那些他做了一輩子的雕像在一起。
“阿珠臨死都說遺憾,其實我也遺憾啊,你究竟是誰?又在什麼地方?這輩子,怕是都沒機會見你了。其實沒啥別的念想,就是想問一句,叫秦宇的那個人是誰啊?”
規模又擴大,幾乎佔據了整個後院的木屋裡,只有老人低低自語的聲音。
村子裡終於有了一個,願意學習木工活的小子,是個八歲的娃娃叫木生,規規矩矩對趙全福磕了個頭,就算是拜在了他門下。
木生像是天生就該着,吃木工活這門手藝飯,學習速度快的驚人,兩個月就已經可以動用,趙全福傳下來的那套刻刀。但後院那間大的驚人的木屋,依舊是他的禁區,趙全福從不許他進去。
小孩子總是好奇心重且頑劣,忍耐了很久後,木生還是偷偷找了個機會,推開木屋的門,看到了那無數個女人的雕像,都是同一個人,都一樣的美麗動人。
爲了這件事,一向喜歡他的趙全福第一次發火,打了他的掌心,可就算疼的掉眼淚,擦乾淨了他擡頭就問,“福爺爺,那個漂亮的仙女姐姐是誰啊?”
這個問題,又換回來幾下打手心,揮手趕走了木生,趙全福擡頭看了一眼木屋。
因爲,問題的答案,他也不知道啊。
木生很聽話,沒說出去木屋裡的雕像,這成了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春來秋往,轉眼又是三年。
這年冬天特別冷,趙福全輕輕咳嗽着,皺眉擡眼看着外面茫茫白雪,突然生出一絲明悟,他的日子也到了。
沒有恐懼,也沒有不甘,甚至這一刻他心裡,還有一絲莫名的解脫感。
一陣積雪踩踏聲後,木生推門進來,“福爺爺,我來給您送飯了,阿孃包的餃子可好吃了,剛出鍋我就急着趕過來,您趁熱吃別涼了。”
趙福全笑着點頭,“有心了,雪大風寒天色也不早了,趕緊回家吃飯吧。”
木生看了他一眼,“福爺爺,我吃了飯再過來,今晚留在這陪您。”
趙福全擺手態度堅決,木生猶豫再三,說如果有事的話就拉響鈴鐺,他耳朵可好使了,肯定能聽得到。
得到回覆後,這才告辭離開。
看了一眼,就係在門口的拉響鈴鐺的細繩,趙福全起身打開厚厚的棉布,熱氣騰騰的餃子出現在面前,果然真的很好吃。
但可惜的是,年紀大了胃口不好,還剩下五個的時候,趙福全摸了摸肚子,無奈放下碗筷。
吃飽就好,剩下的五個,只當是留個念想吧。
回到牀上躺好,趙福全腦海之中,如走馬光燈般,快速掠過這一生全部回憶,然後帶着一個念想,陷入到了黑甜——那位在我腦海裡,住了整整一輩子,忘掉就難受無比的姑娘,秦宇究竟是誰啊?我就要死了,難道都不能得到一個答案嗎?
黑夜有雪大風呼號,屋中牀上的老人,帶着困擾一生的念頭,漸漸的停止了呼吸。
……
我是誰?我在哪?眼前爲什麼這麼黑?
咔嚓——
哪來的聲音,有光,好刺眼!
下意識擡手,擋在自己面前,恍惚的意識終於歸位……我叫趙福全,我已經死了……臨死都帶着一個問題……那個問題是……
手臂突然頓住。
許久後,一聲嘆息響起。
原來,我就是秦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