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無序的琵琶聲掩蓋住了原本悠揚的胡琴旋律,聽上去不僅沒有預想中的後現代樂感,反而多了幾分噪音般的嘈雜。江忱依一把按住課桌,用教鞭猛敲桌角。
“不對不對,注意配合,說多少遍了,在同一時間彈在同一音符上就那麼難麼?還有你,別總東張西望的,上課呢……”
被她數落的音叉手停下襬弄手裡的音叉,悻悻的嘟起嘴,用充滿怨怒的眼神盯着音樂老師的腳,卻意外的發現她今天穿了雙不倫不類的盜版護士鞋。
終於熬到下課,學生們放下手裡的樂器就再也不想拿起來,出了門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見,江忱依無奈的搖搖頭,她所教授的音樂課原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對升學毫無助益不說,還了無生趣,所以逃課率超高,她自己心裡也清楚那些經常來上課的也並非是出於對音樂的熱愛,而是喜歡欣賞她的外貌。至少他們還懂得欣賞美,不是麼。
每天一節課,不用簽到不用打卡不用刷臉,也不用跟其他半生不熟的老師客套,連工資都是按時打到銀行系統裡,來去自由的同時她所謂的辦公桌也位於教員室裡最偏僻的角落,大多數時候只是個擺設。
在課程表上籤好名,江忱依走下講臺,坐在琵琶手的位置上端起琵琶,手指尖輕輕拂過圓潤的曲線,懸停在絲絃上作勢欲彈,卻始終沒有能下手,看看自己新近修剪過的指甲,江忱依放好琵琶,拎起隨身包走出音樂教室。
誰知邁出門口的瞬間,一個冒失鬼突然扎進她懷裡,差點將她撞倒在地,扶着牆定睛觀看,這小孩正是剛纔那心不在焉的音叉手,不知道名字。
“對不起老師。”道歉顯然並未影響到他的速度,風一般跑到樂器堆裡東翻西找,過會又開始搖頭,明顯沒找到。
“找什麼呢?”江忱依本不急着離去,於是走過去看看能否幫上忙。
“錢包丟了,上節課的教室找過了,沒有,應該是在這。”
江忱依蹲下來在各種桌腳之間尋覓,平靜的地磚上除了灰塵根本一無所有。
“沒有啊,是不是落在別處了?”
“走廊也都找過了,沒有。”江忱依心想:笨蛋,走廊裡那麼多人,有才怪。何況要是別的也就算了,錢包,誰會主動給你還回來呢。
可是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行止,江忱依又有些心生憐憫。
“這樣吧,我先借你點錢,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說着從揹包夾層裡抽出張大票,準備遞給那個丟三落四的學生,同時也做了不準備要回來的打算。
“不行啊,錢不是問題,用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叫問題。”那學生看看江忱依手裡的紙,想都沒想的回絕掉。
“那什麼纔是問題?”收回尷尬在空中的手,放好錢,江忱依微微翹起下巴,冷冰冰問道。
學生正面對着自己的音樂老師,同樣擡起頭,平視她的目光說:“有個很重要的紙條在裡面,弄丟了就找不到那個地方了,那是個對此時此刻的我來說萬分重要的地方。”
“那,你是不是看過,還記不記得大概呢?”江忱依收起傲慢與怨怒,平聲說:“也許我能幫你。”
“好,我只記得那是宇什麼隆大道19號,上面還有時間和別的東西,我忘了。”
“宇普希隆?”
“好像是,”他一拍腦門“對,就是那,宇普希隆,我說我怎麼記不住,這名字真怪。”
“不奇怪,我就住在那,正好我也要下班回家,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啊,謝謝老師。”答覆速度之快顯然未經大腦。
二人關上門,出離校園,時間已晚,校園裡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門衛看見江忱依點了下頭,不熟,也沒打招呼。
“呃,蔣老師,你下班不開車的麼?”身旁的學生歪着脖子問。
“你的問題有三個錯誤:第一問別人之前先自報家門,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第二:顯而易見我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你的問題純屬多餘;第三:我不姓蔣,我姓江,真服了你了,上了大半學期課連我姓什麼都不知道,你音樂課是怎麼上的?”
“不好意思,我記錯了,江老師,江老師恕我直言,像我們這種學生根本沒學音樂的必要,一來跟大考沒關係,二來我也沒興趣。”
“音樂課作爲一種藝術薰陶,對人格和感情的培養是有幫助的,同時能讓你們這些人在緊張學習中有片刻的放鬆。還有,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五音不分,喜歡音樂的大有人在。”
就這樣一路行進,黃昏的光芒掩映在樓宇間,行色匆匆的下班路也並不寧靜,江忱依帶着自始至終沒說自己叫什麼的一年級新生回到自己家附近。宇普希隆大道筆直寬敞,沒有綠化帶,兩旁的建築帶着風格迥異的形狀參差於最後一條落日餘暉中,千差萬別的窗子裡卻散發着完全相同的50赫茲燈光。
“就是這,”江忱依站在一棟平白無奇的灰色三層小樓前,確認過門牌,“宇普希隆19號,我天天在這走都沒注意過有這麼個地方,你到這幹嘛?”
“打架。”學生說完衝過去一腳踢上大門,被結結實實的反彈回來後穩穩身形又衝上去,接二連三的重擊迴響在空曠街道中很是惹人厭,更遑論他將打破寧靜的眼光吸引過來的同時身旁還站着個身材不賴的江忱依。
江忱依覺得彆扭,難受,伸手扯住他說“同學,聰明人不會這麼大張旗鼓向自己的敵人顯示自己的存在。”
那孩子狐疑的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秒,半懂不懂的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抖抖手,嘆口氣,轉身退出兩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江忱依莫名其妙的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何從的呆了半秒,收起手足無措的懵懂狀態。
天色已晚,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微風吹起裙角,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何況是陰冷的黃昏。
“搞什麼嘛,莫名其妙的來又莫名其妙的讓我敲門,這孩子真是的。什麼毛病啊。”
江忱依緊了緊衣衫抱着胳膊縮起肩膀,她的公寓離此不遠,有心回家去吧,她身爲教師不可能把學生丟在無人的空冷街頭;有心去敲門吧,她對眼前的一切根本摸不着絲毫頭緒,連猜上一猜都無從下手。
之後她還是覺得去敲門試試,至少她身爲一個成年人也應該裝裝樣子。
剛走出幾步,面前一聲生脆的門響給靜謐的路面添加幾分緊緻的寒意。隨後一個聲音向着驚懼的江忱依問道:“姑娘,怎麼敲門這麼大聲吶,想進來坐坐麼?”
循聲瞥去,半張臉隱藏在門框裡的白髮老者用一隻反光的眼睛凝視江忱依,奇怪的是他那一隻眼的焦距彷彿同時涵蓋了江老師的兩隻眼,更讓她覺得不自在的是:那老頭緊盯着的似乎並不是她的眼睛,而是縝密的審視着那後面的什麼東西。
“呃,你好,是這樣的,這孩子是我學生……”
“哼,搬救兵找人幫忙啊,行啊,請進吧。”
不等江忱依把話說完,那老頭就隱沒進屋內的黑暗中消失掉了,僅留下一扇半開的門。門上用薄木板條框着一張信封大小的紙,上面工工整整的印了四個黑字:閒人免進。
江忱依猶豫了,雖然這裡離她的公寓很近,但她完全不瞭解這棟建築裡是什麼,單位?旅館?都不像,她根本沒有理由進去趟一趟危險係數極高的渾水。
然而轉眼之後,這理由便水到渠成的出現了:那孩子二話不說,跳上爲數不多的幾級臺階,一腳踢開半掩的門,堂而皇之的進去了。
她作爲教員,無論所教授的是什麼,都有義務保護自己的學生。
跟着那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和老者進入暗朦朦的室內,江忱依雙手攥緊手提包,拼命回想早已記不清的防身術細節,一面打量着看不到多少的房間局部,一面隨時準備撲上去掩護自己的學生。
“蔣老師,你心裡害怕麼?”他頭也不回的突然問道。
“是啊,有那麼一點。”
“恐怕不止一點吧,我聽見你的包在喊疼呢。”
江忱依忙攤開手,看着懷裡的包包,眨兩下眼之後才明白過來:挎包是不會喊疼的。
“對不起,牽扯你進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那學生依然頭也不回。
這倒是激起了她少有的怒意,“喝,別看我長的弱柳扶風天生麗質,我也是打過架的。”
“那好,一會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這就好比剛點着的蠟燭被一陣大風吹的渣都不剩,江忱依後悔自己剛說出口的話了。
隨着三人腳步聲的迴響,昏暗的前廳被他們丟在腦後,轉過轉角,眼前一片鮮亮的海藍賞心悅目,那是一隻觀賞魚缸,盛滿了水,卻沒有任何魚和裝飾。
藉着散漫的光線,附近不平凡的裝飾平凡的陳列在牆布中,間距不大的相框裡無一不是大師名作的仿品,程度高到她看不出來區別。牆紙的花色高貴脫俗,地腳線與天花板都被雕成明顯的複雜鋸齒狀,像是某個不懂樂理的瘋子的曲譜。
走廊不長,緊接着帶路的老者推開一扇對開的精緻房門,裡面是寬敞的舞蹈教室,玻璃牆在中性燈光下映襯出其中的三個人。
僅有的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