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黎遠望一直在這裡陪着,直到清晨,看着英翔從疼痛中緩解過來,終於睡着了,這才收起他擱在抽屜裡的手槍,以防他萬一想不開,做出極端的舉動。隨後他便趕到基地招待所,力勸英奇和黎盛不要再去陪着英翔,以免增加他的心理負擔,好讓他全力抵抗病魔的侵襲。

英奇和黎盛聽完他的侃侃而談,都沒有表示異議。

三人便一齊去了信息指揮部,詳細瞭解天網系統的進展情況。

英翔這才覺得心理上好過多了。他實在無法忍受父親眼睜睜地看着他在劇烈的疼痛中有可能出現的狼狽模樣,那對父親來說,也是一種殘忍的折磨。

自五歲時母親猝然辭世,他就開始逐漸理解父親,竭盡所能,希望父親能夠快樂起來。

那時候,英奇也才三十二歲,驟然痛失愛妻,感情上遭受到沉重打擊,幾乎無法自拔。他那時候被交給保姆照看,而父親則整日整夜地將自己關在屋裡,根本無心工作。

英翔曾經問過保姆,媽媽到哪裡去了,得到的回答是媽媽在美麗無比的天堂。他當時還很詫異,一向疼愛自己的母親怎麼不帶自己一塊兒去?

當時,國安部高層剛剛按照英奇的建議組建了特別情報部,並任命這位功勳卓著的奇才擔任該部主任。他正雄心勃勃,準備大展宏圖,沒想到卻突降噩耗,令他措手不及,差點兒崩潰。

當時的國安部部長專門前來探訪過他,殷切地安慰他,並鼓勵他振作起來,對他說:“小英,你該投入工作了,這樣精神上也有個寄託。別忘了,國家需要你。”

從那以後,英奇便開始認真地訓練起英翔來。

幾年後,英翔也就明白了。

父親只有他一個親人了,怕他也會受到傷害,所以纔會不遺餘力地訓練他自我保護的能力。他理解父親,也崇拜父親,很快便選擇了父親曾經走過的路。

不過,等他見到自己的兒子,卻一反他父親的作風,既不訓練,也不要求,更不約束,完全是毫無原則地寵愛與保護,那會不會是逆反心理,這個問題,他從來沒去想過。

這些天來,看着英翔在病痛中受着煎熬,英修羅也變得越來越沉默。看着他這個樣子,英翔反倒擔心起來。

一天傍晚,乘着身邊沒人,他叫住了打算出去讓他休息的兒子,溫柔地問道:“修羅,你還記得你第一天來找我,我問起你媽媽時,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英修羅沉默了一會兒,很堅決地搖頭,顯然是記得,卻不肯說出來。

英翔輕聲說:“你要我不要爲你媽媽難過,你告訴我,你爹地說,生死之間是個綿綿不絕的循環,生後有死,死後有生,所以,死亡也沒什麼可值得難過的。”

英修羅想了半天,倔犟地說:“我沒見過我媽媽,所以我不會難過,可是,我見到了你……我不要你死。”

英翔輕輕嘆了口氣:“修羅,人總是要死的。我比你媽媽……多活了好多年了。”

英修羅頓時眼淚汪汪:“爸……媽媽已經不在了……你要對我負責任……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就成了孤兒了……好可憐的……爸……你不能丟下我不管……你答應過要帶我出去玩的……你也答應過你不死的……你說過大丈夫一諾千金……爸……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英翔聽着他抽抽噎噎地邊哭邊說,用詞支離破碎,卻又句句真理,頗具殺傷力,讓他無法抵擋,不由得又傷感又好笑,只得輕聲說:“好好好,我不死。我還要看着你長大呢。”

英修羅這才破啼爲笑:“爸,你放心,以後我來養你。我一定會照顧你,保護你。將來長大了,我還要娶個媳婦來孝敬你。如果她敢對你不好,我馬上休了她。”

英翔聽得啞然失笑:“真是胡說八道,她只要對你好就行了。”

英修羅卻手舞足蹈地連說帶比劃:“不不不,必須對你好才行,否則的話,就算她長得美若天仙,我也不要她。”

英翔溫和地笑道:“你的要求太高了。”

英修羅卻信心滿滿:“肯定會有的,我可不擔心。”

英翔笑道:“好吧,那爸爸以後就靠你了。

英修羅高興得連連點頭:“對呀,這就叫養兒防老,嘻嘻,爸,只要你不死,我什麼都答應你。”

英翔看着兒子明朗的笑臉,實在不忍心讓他失望,只得答應:“好,我不死。”

當他在持續的劇痛和不時的昏迷中又度過了難熬的幾天後,盤古提着一個大大的保溫箱,風塵僕僕地趕到了。

正要出門去上班的英修羅高興地跳了起來:“盤古,盤古,你可來了。”

英翔被兒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發出過的驚喜交集的笑聲所觸動,在昏睡中醒了過來。接着,他便看見盤古笑嘻嘻地被兒子連拉帶拽地拖進了自己的房間。

盤古放下保溫箱,仔細地看了看英翔,隨後將手掌平放到他的胸口。稍頃,他微微有些詫異:“怎麼用了這麼多化學藥品?”

桂森他們還沒來,英翔更不願再提此事,便對盤古笑道:“他們也只是盡他們的職責。”

盤古微微點頭,平淡地說:“蒼月先生讓我告訴你,過去以爲你用五年時間就可以調養好,當時是估計得過於樂觀了。現在看來,多半得用十年時間,你才能徹底恢復。他請你耐心一點。”

英翔笑笑:“我沒關係,多少年都可以,我不急。”

英修羅卻搶着說:“我可急得很。”

英翔看着他笑道:“盤古現在來了,你就不用擔心了,快去上班吧。”

英修羅卻堅持:“我要看你吃了藥再走。”

這次盤古拿出來的藥是七彩繽紛的顏色,妖異到了極點。他是用透明玻璃瓶裝的藥,整個瓶子看起來就像一塊水晶,在燈光下閃爍着七彩斑斕的光點。

英修羅一看便大奇:“咦?怎麼這次是這個顏色?你加了什麼東西?”

英翔也感到頗爲奇異:“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七彩修羅湯了。”

盤古沒有回答,將英翔平穩地託了起來,緩緩地喂他把藥喝下去。

英修羅仔細地看着英翔把藥嚥下,好奇地問道:“爸,是什麼味道?好不好喝?”

英翔仔細品了品,想了半天也形容不出來:“不苦,也不甜,有點酸,有點麻,很古怪,說不上來。”

英修羅更加心癢難搔,忍不住對盤古說:“給我嘗一點好不好?”

盤古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不到人類居然還有亂吃藥的習慣。英修羅立刻感覺很羞愧,馬上擺手:“哎,我什麼也沒說。”

英翔忍俊不禁:“好了,你現在可以去上班了吧?”

英修羅這才歡歡喜喜地跑走了。

桂森和那幾個醫學專家來後,看到盤古,知道他送藥過來了,便好奇地要求他送點藥汁給他們化驗一下。盤古卻堅持不肯,說必須經過修羅同意,他才能給。

他們已經都聽黎遠望說過,這個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的人其實是個性能非常優良的精靈機器人,可他的性格、表情和動作都如此像人,令人驚歎不已。對於他的拒絕,那些醫學專家都無可奈何,面對這樣一個先進的機器人,巧取固然不行,強搶則更加行不通。

盤古每隔六個小時便會給英翔喂一次藥。那藥一直被他放在保溫箱裡,始終熱氣騰騰。在兩次喂藥的間隙裡,英翔睡得很安穩。僅僅過了五天,他就大見起色,不再感到劇烈的疼痛,能夠起牀走一走,在客廳裡坐一會兒了。英修羅喜得語無倫次,讓人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桂森他們都感到很驚奇,對英翔吃下去的藥更想一探究竟。乘着盤古不在,桂森懇切地請英翔幫忙說服盤古,可英翔解釋說,盤古只聽修羅的話,自己也無能爲力。桂森又請他先說服修羅,英翔只好答應試試看。

英修羅一聽便斷然拒絕:“爸,我纔不給他們呢。”

英翔大奇:“爲什麼?”

英修羅理直氣壯:“我爹地說,人類有很多行爲都像害蟲,一旦他們發現什麼東西對他們有益,馬上就會飛撲過去濫採,那東西很快就會滅絕。我們製藥的材料來之不易,有很多材料在地球上的量很少。他們要知道了,還不立刻就把它採光了?那你的病怎麼辦?我纔不讓他們知道呢,等你的病徹底好了再說。”

英翔聽他這麼一說,也就只得作罷。

盤古在這兒連着呆了十天,英翔便把他帶來的藥喝光了。這時,他的臉色明顯好了很多,讓人不再那麼擔心了。桂森形容說,英翔現在的情況很像是馬上就要掉到谷底的時候忽然被什麼東西托住了,無論是什麼原因,至少不會再出現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事情,這是令人驚喜的。

當英翔吃完了藥,盤古便匆匆離開。英修羅一直將他送到基地的大門口,殷殷囑託他加緊製藥,趕快送來,這才笑吟吟地回到工作臺前。

此時,不僅是英修羅滿臉喜色,黎遠望也是喜出望外。趁着四周沒人,他悄悄對英翔說:“你看,堅持一下,現在就恢復過來了。”

英翔仍然很虛弱,躺在牀上問他:“你真的以爲這世上有靈丹妙藥?”

這麼多年來,那些醫學專家不知道已經試過多少藥,卻一點用也沒有,都是暫時壓制住病勢,隨後病情卻以更大的力量反撲過來。英翔無時無刻不感覺到蟄伏在自己身體深處的邪靈鬼魅,那些黑暗中的陰鷙的臉和不斷閃爍着寒光的陰森森的眼睛都讓他清晰可辨,他們似乎有着無窮的耐心和強大的力量,始終在伺機撲向勢單力孤的自己。

英翔早就喪失了信心,根本不相信有什麼藥能徹底治癒自己的病。這次的發作,就像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幾乎摧毀了他的全部意志。他感到極度厭倦,厭倦了堅持,厭倦了忍耐,厭倦了掙扎,厭倦了生命。現在,只有兒子稚氣的小臉和殷切期盼的目光才能逼着他不得不繼續撐下去。

聽着他心灰意冷的問話,黎遠望卻固執地堅持:“我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奇蹟的。當年,你能活下來,而且一直活到今天,這就是奇蹟。”

英翔淡淡地說:“我痛恨這個奇蹟。”

現在是大白天,外面是火辣辣的豔陽高照,黎遠望氣勢很盛,完全不被他的情緒所影響,頑強地說:“你這只是重病之下的軟弱罷了,人之常情,我理解。不過,小翔,無論如何你都要記住,你答應過我的,永不放棄。”

英翔的臉上忽然流露出深深的疲倦。他輕聲說:“我累了。”

黎遠望沒聽懂,趕緊起身:“那你休息吧。”

英翔看着他離開,這才緩緩地閉上眼睛。

英修羅卻沒有察覺到父親的消沉心情,在晚上跑到他的房間裡,躺在他身邊,興致勃勃地陪他看窗外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