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徽帝彷彿鬆了口氣,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他擡頭掃了一眼寢殿裡的人頭攢動,咳了咳道:“吾走後,願爾等都能盡心輔佐太子,盡忠職守,克己守則,讓我大唐永不衰敗,知道了嗎?”
“聖人諭旨,我等必當銘記,協助太子開創盛世大唐!”
衆人叩首,口中忠義盡顯,有的老臣更是眼含熱淚,畢竟,他們追隨慶徽帝已有大半生了,聖人不僅是他們的君主,亦算是他們半生的友人了,如今友人將逝,他們如何能不哀慟……
“好了,無事都去殿外候着吧,人多了有些吵,我有些話要和長寧說,你們且去吧……”
慶徽帝聲音越發的有些微小,有種氣若游絲的瀕死之感,衆人哀嘆,漸漸退到了殿外,屏氣凝神的候在那。
皇室衆人聞言也是隻能退了出去,除卻那李弘起身時從懷中摸出了一方純白的帕子,隨手丟到了那不停哽咽的少女面前……
“趕緊擦擦,哭的很醜,哪像個公主的模樣!”
純白的帕子輕輕的飄落在令月面前,搭在她的腿上,她哽咽的聲音一頓,想回頭表示一下謝意,畢竟人家也是好意,不想李弘根本沒給她留時間,毫不拖泥帶水,撩起袍子就走了出去,獨剩令月怔忪在原地……
跟着李弘一道退出去的李襄和蕭皇后莫名對視了一眼,一個心下了然,一個眸色微斂,似有不滿。
“皎皎,其實,弘這孩子沒有那麼壞,是吧?”
慶徽帝縱觀了全局,面色柔和安詳的問道。
“我不知道……”
令月茫然的搖了搖頭,思緒混沌的說道。
“你和你阿孃長的愈發的像了,尤其是這雙眼睛,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目光流轉,最後落在了少女微紅的眼眸上,慶徽帝似是被少女的眸子勾起了以往的回憶,帶着懷念的口氣感慨道。
“阿耶又要與我說你與阿孃的一見鍾情,金風玉露一相逢了嗎?這次皎皎再也不會不耐煩了,阿耶儘管說吧……”
似是料到了自家阿耶想說什麼,令月早早的將話撂了出來,盡全力哄着他。
哪成想,她剛說完,預料之中的絮絮叨叨並沒有出現,反而是榻上之人愈加灰敗的神色,那是一種極致的悔恨和痛苦,使得這位原本不可一世的帝王倏然間紅了眼眶……
“阿耶,你……”令月一下子哽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慶徽帝慘淡的笑了笑,目光沉沉的看着令月,似是好笑,似是挫敗一般,啞着嗓子說了句話……
“其實,以前我都是騙你的,我和你阿孃……根本就沒有什麼一見鍾情,也沒有什麼琴瑟和鳴,相反,可以說那是一場悲劇,你阿孃的悲劇……”
少女愣住了,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問起,遂靜待下文。
慶徽帝果然又繼續說了下去,他彷彿陷在某種特別的回憶,一段痛苦又青澀的回憶……
“那是我登基的第二年,也就是慶徽二年,我第一次下了江南,去了一個叫明州的地方,那裡是個富庶美麗的地方,就如你阿孃一般美麗。”
“你阿孃家是明州最大的花商,她的身上永遠充斥着一股好聞的香氣,那是我昏迷時鼻尖一直縈繞的,一直引着我,想知道這香氣的主人是誰……”
“你阿孃是個明媚清靈的姑娘,她總愛和婢女在湖上游船,游到蓮花密集的地方總要趴在船頭玩水,或者採一些蓮蓬,那張笑臉是如此的熱烈,我在深宮中從未見過,因爲宮中的笑容總是含蓄而驕矜的,很少有這樣純淨無暇,於是我爲之沉迷……”
“或許是我和她真的有緣分,我又一次偷偷跟着她去遊船,我不太敢去靠近她,只是在後面遠遠的跟着,不想去擾她,只把她當做我下江南的一個美夢。卻不料我那天我被刺客尋到了蹤跡,爲求自保我跳下了湖,幾經輾轉我悄悄潛上了一艘畫舫,天色那時有些暗,再加上我受了傷,誤打誤撞上了你孃的畫舫……”
“她是個善良勇敢的姑娘,她冒着被刺客發現了風險救了我,將我安置在她家不遠處的一處寺廟裡養傷,隔三差五的來看看我的傷勢,我很是歡喜,想讓她多來一些,便讓自己的傷好的慢一些,這樣便能多看她些時日了……”
“對了,差點忘記說了,你娘姓虞名顏小字容容,她很好,但就是不喜歡我,她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是她的表哥,叫溫晏,他是明州最有威望的醫藥世家的傳人,被明州當地稱作小神醫,和你阿孃很是般配……”
榻上的人笑的苦澀,似在自嘲,令月欲言又止,卻不知說些什麼。
“我本應該不去打擾她,應該讓她和她心中所愛一起去看她嘴口中的萬水千山,但是我失策了,在那段短暫而美好的日子裡,我愈發的喜愛她,我想每日都看着她,每日都和她說上幾句話,若是有了她在,皇城定然不再是以前那樣冰冷無情了吧?”
“私慾填滿了我的內心,我沒有估計你阿孃的意願,強納了她坐我的妃子,可是……我明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想要的是那世間最自由簡單的愛戀,還有她從小到大一心戀着的那個人,而這些,通通被我這個飛來的橫禍給打破了,入宮那日,我看見她的臉,震驚而懊悔,似是怨恨自己曾經救了我,再也不復當初的明媚烈焰!”
“她總日冷臉對我,像是一塊捂不化的冰,可我不在乎,我光是看見她在那,我就很開心,但我沒有料到的是,她冷了我兩年,始終不待見我,對於她的不馴服我也冷過她,可她絲毫不在意,我等來的反而是宮人們整日欺凌她的消息,我怒不可遏。將那些欺辱過她的宮人全都賜了死,但我仍然不解氣,因爲她依然如舊!可我始終是帝王,我猜想她定然心中想着那溫晏,於是我一氣之下給那溫晏賜了婚,但沒成想那姓溫的有種,居然敢當衆拒婚?”
“我很想趁這個機會抄他全家,這樣我喜歡的姑娘心中就算沒有我,但也不會有別人了,我在心裡沾沾自喜。”
“雖然我將這件事瞞的很好,卻還是讓那個蕭氏給捅到了你阿孃面前,她像是被激怒的小獸,和我大吵了一架,她嗓子都哭啞了,着實的可憐,我就跟她說,若是願意給我生個孩子,我便放過那姓溫的……”
“你阿孃咬着牙同意了,於是便有了你……”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慶徽帝扯出了一個極淡的笑。
“你知道你的小字爲什麼叫皎皎嗎?因爲這是你阿孃最喜歡的詩,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