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廚泉糾結於做狗的問題,鄴城的君臣也在糾結,到底要不要收狗。
《左傳》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可謂深入中原人士之心,當然在那個時代,其指向的“異族”乃是地處邊陲的秦、楚兩國,如今時移世易,用在四邊蠻夷身上倒也並不違和。
匈奴的來歷不可考證,若依司馬遷引匈奴人之言,則其先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獯鬻、薰育)。唐虞以上有山戎、獫允、薰粥,居於北邊,隨草畜牧而轉移。
若依後世之言論,則商周之時的北境異族,如犬戎、鬼方、狄人等等都是匈奴。
匈奴人可以說是中原人的“老朋友”了,自春秋戰國時便屢屢進犯邊疆,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始皇帝“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
而秦末紛爭使中原國力大減,匈奴聯合韓王信作亂,其後匈奴與漢朝的戰爭綿延了數百年,自漢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開始,漢朝轉爲攻勢,不可一世的北方霸主匈奴便迎來了自己的夕陽。
先是前漢宣帝時期,五單于爭權,匈奴分裂爲南北兩支,南匈奴呼韓邪單于戰敗,歸附漢朝,又助漢廷驅逐了北匈奴郅支單于,匈奴勢力遂大大削弱,再不復當年與漢朝爭鋒的強盛。
而到了後漢,匈奴又因爲天災人禍再次分裂,呼韓邪之孫日逐王比單于帶人南下內附,這便是如今的南匈奴。
可以說,如今的南匈奴連當年匈奴十之一二的力量都沒有。東漢一朝也是放心大膽的將南匈奴當狗在使喚,滿朝文武亦以此爲榮,自覺本朝功邁前漢。
可如今不同了,近幾十年來內附各族的叛亂讓激進的“鷹派”開始擡頭,他們認爲這些異族都是養不熟的狼崽子,允許他們內附,大漢還得費心費力防着他們,不划算。
鷹派中最激進的自然是希望將所有異族屠殺殆盡,稍微柔和些的,也要求這些異族徹底歸附,融入漢朝管轄。
事實上這兩個提議都不怎麼靠譜,南匈奴當初內附之時人數不過三萬多,可一百多年發展下來,加上收容了不少北匈奴留下的人,如今已是二十萬人口的強勢異族。匈奴全民皆兵,若要把他們屠盡,那非得動用至少二十萬大軍,再考慮到帶來的種種後果,這是完全不合算的事情,也有悖仁道。
至於完全歸附,其實也就如同清朝的改土歸流,將內附異民族的管轄權收歸朝廷。但時代不同,清王朝是封建社會的巔峰時期,雖然比不得工業國的交通脈絡,但朝廷對地方的掌控力遠非漢王朝可比,內附各族住的地方都是邊陲,在某些士大夫眼裡都是不需要的東西,漢人此時也沒有大規模遷徙到這些地方居住,縱然設立流官管轄,也不過是護匈奴中郎將第二,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
若從整個歷史進程來看,東漢的民族政策並無太大問題,尤爲適合東漢的時代,邊疆胡人如匈奴、烏桓,事實上已經開始慕華夏之美,民族融合也有了成效,但這個時間段也是最危險的時間。
由於這些遊牧民族開始出現漢化的徵兆,故而一些中原人產生了一種錯覺,那就是可以輕易控制異族,無非是三板斧,打仗、和親、封賜,連匈奴都敗在這三板斧之下,自然是無往不利。
既憚異族兇狠,又喜其傾慕王化,更蔑視其少智無謀,漢朝戰敗後,靈帝要封檀石槐爲王,實際上也是出於這種心態,封賜不接?大不了從哪個犄角嘎達找個沒名分的宗室女封個公主丟給你,這就是天恩浩蕩,看你接是不接。
而這種心態導致的嚴重後果,便是五胡亂華。西晉內亂,各方勢力都認爲胡人不過柴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驅使咬人極其便利,卻給了胡人可乘之機。
這個時代的遊牧民族,遠沒有後世成國的党項、契丹、女真那般具有威脅性,甚至比不得吐蕃這些還停留在部族酋長制的異族,但也絕不能輕視,愈是原始,愈是兇狠。
呼廚泉不想做狗,卻不知鄴城這幫君臣裡也有不少人根本不想收狗。雖然他們只是剛剛收到呼廚泉起兵南下的消息,但如何對待戰敗的南匈奴已經成爲了如今朝會的焦點。
“先有於夫羅勾結白波叛賊,後有呼廚泉與曹賊狼狽爲奸,南匈奴蛇鼠兩端,卑鄙無恥,不可輕信。當收回往昔恩賜,逐出幷州,讓他們滾回自己的漠北去。”這是激進派的意見。
有溫和派的官員駁斥道:“此言差矣,鮮卑早已盡佔漠北,南匈奴又能回去何方?當年竇元舅燕然勒石,少不了南匈奴之功,聖朝爲樹榜樣,感化四境蠻夷才賜地於匈奴,豈能隨意收回?匈奴雖然叛亂,卻也算事出有因。
當初屠各胡篡了南匈奴王庭之權柄,於夫羅上奏天子乞求庇護,卻被奸佞矇蔽聖聽,一時激憤才犯下大錯。曹賊挾天子以令諸侯,呼廚泉被矇蔽也是大有可能啊。臣以爲四境夷狄,唯匈奴與烏桓最敬聖朝,不可草率對待,寒了異族向我華夏之心。”
“南匈奴當年固有大功,但幾次三番作亂,又如何能再提當年之功?若不懲戒,何以讓四方敬服?”
“縱是懲戒,也不能逼上絕路!若南匈奴投靠漠北鮮卑,爾等豈不是資敵之舉?”
……
雙方在朝堂上爭得不可開交,雖然最前面的幾位沒有下場,但幾百名官員的爭執也是蔚爲壯觀,尤其是見劉備沒有制止的意思,雙方的火氣也就越來越大,甚至開始以肢體動作攻擊。
眼見越來越亂,劉備輕咳一聲,大聲道:“衆卿,且聽孤一言。”
鬧劇驟停,只是有兩人手中的笏板高舉,似是準備毆打對方,這時停下頓時成了全場焦點,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
李澈憋着笑,假作沒有看到這一幕,淡然道:“諸君,且自坐好,勿要在大王面前失了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