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這是曹操在幾年後嘆息之下作出的詩,感嘆生靈塗炭、民生多艱。
事實上自五年前,鉅鹿郡的那位大賢良師舉旗造反開始,東漢王朝那虛假的繁榮就被徹底撕碎。雖然還不到幾年後那“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慘狀,但白骨露於野卻是屢見不鮮,正如李澈一行人路上所見。
而雒陽城外的狀況相對來說要好上不少,每天各大關隘放入的難民事實上是有數的,畢竟是都城外,不加節制的放難民接近,萬一裡面再蹦出一個“蒼天已死”怎麼辦?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不管張角是抱着怎樣的想法起事,客觀上他還是讓貴戚們認識到了民衆的力量,敲響了東漢王朝的喪鐘。
黃巾之亂雖然不過一年便告平定,但各地此起彼伏的黃巾餘部卻無時無刻不提醒着王侯們,民衆已經不再是牛羊了。
故而公卿們雖然背地裡痛罵何進“假仁假義”,放難民進關,但還是不得不對難民加以安撫。
再加上何進帶頭,滿朝公卿也都還要點臉,也就割肉般的拿出部分家財做些善事。難民們雖然飢腸轆轆,終歸是勉強能活着。而出現死者也會有人專門拖去埋了,不至於出現白骨露於野的場景。
只是衣不蔽體、皮包骨頭的難民仍然羣聚郊外,幕天席地的躺在地上,也不是什麼令人欣慰的場景。
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面色飢黃,頭髮髒而散亂,皮包骨頭的身體上散散的披着幾根布條,一條稍寬些的麻布系在腰上,腳上也沒有鞋子,這就是他全身的衣物了。
他此時正跪在一名中年人身邊,眼睛通紅,身子不住的顫抖,表情有悲傷、也有恐懼。
中年人已經奄奄一息了,虛弱的連眼睛都睜不開,看樣子本是一個頗爲壯實的男子,卻生生因爲飢餓與疾病變成了這般模樣。他顫巍巍的擡起手想撫摸少年的臉龐,卻連這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了,手臂只是微微離地就再也無法擡高半分。
少年見狀連忙趴在地上,把自己的臉貼了上去,中年人似乎想笑,使勁彎起了嘴角。
正在這時,一陣敲鑼聲傳來,如同死屍版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難民們彷彿一下活了過來,順手抄起自己臉邊的碗就往聲源處跑去。
然而沒人出聲,一聲不發的情景配合上鋪天蓋地的難民移動,着實令人恐慌。
少年面上也露出喜悅的表情,拿起兩個碗就要跟上隊伍,卻又遲疑的望了望中年人,中年人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少年一咬牙,還是跟上了隊伍。
……
何進作爲大將軍,其府上搭建的粥棚共有五座,緊鄰皇家搭建的九座粥棚。而荀氏的粥棚卻比較偏遠,畢竟雒陽不是荀氏根據地,如今的荀氏也沒幾個在雒陽的高官。
不過卻正方便了荀彧與荀攸觀察劉備,因爲劉備託曹操搭建的粥棚處在最邊緣,離荀氏的粥棚不遠。
隨後二人便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朝中新貴,秩六百石的劉議郎並沒有進入粥棚,而是穿着一身破爛的粗布麻衣,臉上拍滿灰塵,擠在難民中排隊。
正值季夏時分,雒陽的天氣依然炎熱,此時雖是申時,但餘溫未散。莫說擠在難民中,哪怕只是離了這涼棚,二荀就會一陣不適。
“他……這是?”荀彧略有些困惑,他深居簡出,卻是沒怎麼見過這般情形。
荀攸倒是心下了然,解釋道:“這是爲了檢查施粥者有沒有剋扣糧食,若是直接進入粥棚,很有可能會遭受矇蔽,劉玄德並非清談士人,倒是頗知這些門道。”
荀彧頓時恍然,面色複雜的道:“公達所言‘高祖之風’,誠不虛也。”
“承平百餘年,都忘了暴秦因何而亡、高祖因何而王。劉氏後裔能出此人,倒是天意不絕炎漢啊。”荀攸閉目嘆息道。
“公達也認爲朝廷已經無藥可救了?”
荀攸冷笑一聲,悠悠道:“若只是朝廷爛了,尚還有藥可醫,如今天下皆已喪亂,疾已入骨髓,便是留侯復生,又能如何?”
荀彧感傷道:“同爲漢室宗親,一人迷信讖緯之言,爲一己之私妄開州牧大權;一人卻效高祖故事,仁而愛民,差距何其之大也。”
“劉君郎,鼠輩耳!自三皇五帝以來,何曾有靠讖緯之言而成就王霸之業者?霸業的關鍵就在那裡,然而鼠輩蠅營狗苟,對此不以爲然,終有敗亡之日!”荀攸一臉不屑的說道。
劉君郎,即益州牧劉焉。此公見天下大亂,意圖跑去交州割據以求自全,於是在去年上書靈帝,選清名重臣以爲州牧,鎮安方夏。後來聽信方士讖緯之言,認爲益州有天子氣,於是又上書請爲益州牧,此事後來傳開,劉焉一時成爲笑柄。
州牧秩兩千石,位在郡守之上,其擁有名正言順的管理所屬各郡軍政的權力,與刺史完全不同,劉焉爲一己之私開州牧之端,事實上是在漢王朝這座已經到處漏風的破房子上又踹了一腳,再思及他爲宗室,更是令人恥笑。
荀彧再看看前面的劉備,被難民擠壓也沒有絲毫不悅的樣子,忍不住問道:“這劉玄德確實不一樣,有吞吐天地之志、仁恕愛民之心,然而其才能如何?”
“對於人主而言,這重要嗎?”荀攸反問道。
荀彧一時失語,確實,人主之強在於駕馭羣賢,而不在智謀高低。
就像高祖所言,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他不如韓信;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他不如張良;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他不如蕭何。然而他能駕馭三人,故能得天下。
“其人度量如何,看來彧也無需問了。”荀彧忽的一笑,只見那邊隊伍發生擁擠,劉備一時沒有站穩,被難民擠了出去,混亂中還捱了兩腳,其不驚不怒,也沒叫衛士拿人。只是拍拍身上灰塵,然後又硬生生擠了回去。
二人見劉備這般模樣,不由得相顧而笑。
荀攸笑問道:“小叔父覺得此人如何?”
“一身遊俠之氣,爭強好勝,無君子之禮,無君子之儀,無君子之自重。”荀彧先是一通批判,繼而笑道:“有君子之仁,君子之度,足矣。”
“可願隨之?”
荀彧低頭沉吟了片刻,還是搖搖頭道:“不夠,僅憑這些還不足以讓彧奉其爲主。公達,若你未與他定下約定,彧或許會與他一見如故。但如今若是彧再奉其爲主,那便不是你我二人之事了,對於如今的他來說也未必是好事。”
荀攸輕輕頷首,他知道荀彧所言沒錯。只是一人還好,若荀氏五子中的前兩人都追隨劉備,便代表了荀氏一大半的力量支持劉備,甚至還有潁川大大小小的家族。劉備還沒資格讓荀氏做出這樣的決定。
“那且靜觀,天下亂局不遠,劉玄德是龍騰九天還是魚戲淺水,到時便知。攸可是很想與小叔父共事啊。”荀攸笑吟吟的說道。
“若他真能乘勢而起,彧自然會追隨於他。”
……
劉備感覺很疑惑,事實上雒陽城外的難民在粥棚排隊這件事上是很守規矩的。
一則何進此人確實有仁念,雒陽內的巨戶大族也多,雖只一天一餐,但卻絕對能供應到每個來領取的人。分量也足夠支撐難民活下去。
二則管理嚴苛,但有鬧事者必然嚴懲不貸,方纔若是被擠出去的是其他難民,只需大聲呼喊,自然有衛兵前來拿人,長此下來粥棚前的隊伍是比較井井有條的。
而自己方纔竟然被人撞出了隊伍,他這樣排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還是第一次遇到人不守規矩,頓時起了好奇之心。加之遊俠脾氣發作,也不叫衛兵,僅憑自己的力量又擠了回去。
剛回到隊伍,扭頭看了眼身後那人,卻見是一名少年,身高大約六尺八分,比自己略矮一些,面黃肌瘦,體格瘦小,方纔的力氣卻是不小了。
正待開口,卻聽見那少年輕聲道:“你不是逃難的,出去!”
劉備一陣訝異,他假冒難民這麼多次,還是第一次被人看出來了,心裡一陣好奇,腳步不停的跟上隊伍,也壓低聲音道:“俺咋就不是難民了?你壞了規矩,俺要去告訴官兵!”
“你去啊,看看官兵來了會拿誰是問。”少年卻是絲毫不懼,冷聲回道。
劉備一陣哭笑不得,官兵來了難道還能拿自己這個六百石?隨即又看了看少年,低聲道:“你咋拿了兩個碗,一人只能一碗飯,這可是規矩。”
“不用你管!你出去,要麼就到後面去,否則我就揭穿你。”
“你告訴我原因,我幫你帶一碗。”劉備見這少年談吐不似平民,愈發好奇了,索性也不掩飾,直接提出條件。
少年眼睛一亮,咬着牙思索了一會兒,顫聲道:“我爹爹不行了,他…他沒有力氣來拿粥。”
劉備目光頓時黯淡了下來,低聲道:“我知道了,我幫你帶一碗,你帶我去看看你爹爹。”
少年心裡還有些懷疑,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知道劉備所言不差,一個人一碗,這是鐵規,他帶了兩個碗是準備跪在地上求懇的。會來這座粥棚也是因爲偶然聽見其他人說這裡的人最心善,粥的分量最足。
現在只能相信面前這個冒充難民的奸猾之人了。
待到打完粥,看見劉備站在外面等他,少年頓時舒了一口氣,腳步都輕快了些許,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劉備面前,低聲道:“對不起,我……我錯怪你了。”
“不妨事,我本就是冒充的,你也沒有做錯什麼。帶我去見你爹爹吧。”劉備輕輕搖頭,也沒有怪責什麼。
“嗯!”少年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那個,我姓孫,名叫孫衎,還沒有加冠,爹爹沒有賜字。”
“我叫劉備,字玄德。”
……
劉備用力託着中年人的背,孫衎慢慢的給他喂粥,然而卻不見起色,中年人依然虛弱無力、奄奄一息。
孫衎的臉色愈發焦急,身體不住的顫抖,只是強行控制住手臂纔沒有打翻粥碗。劉備一陣皺眉,這中年人明顯是因爲飢餓過度,身體虛弱而染了風寒,倒是不算太嚴重,但在城外這樣露天住下去,熬不過兩天。
但內城也不是他能隨便帶人進去的,區區一個六百石議郎,若非何進關照,盧植、曹操、李澈三方面子足夠,他都沒資格住在內城裡面。
而家財早已散盡,也沒有資財在郭區置房產安放這二人,再說能救得了這兩人,雒陽外數千難民呢?天下數以百萬的難民呢?每每遇到這種事,劉備都會痛恨自己的無力,沒有辦法拯救他們。
正當劉備難受不已的時候,一道聲音彷彿天籟般響起:“阿大、阿二,把這病人搬上後面的車,帶進東郭找醫工治治。”
劉備驚喜的循聲望去,卻見兩輛馬車不知何時停在了數十步外,一身儒袍的荀攸走了過來,身後跟了兩名車伕,四名衛士。路上的難民紛紛避讓開來。
“公達何以在此?”劉備驚喜的問道。
“攸若不在,劉君今日恐怕要潸然淚下了吧。早間何等雄姿英發,如今卻又如此小兒女態,到底哪個纔是真實的你呢?”荀攸悠悠然說道。
見車伕過來擡起中年人,孫衎一時有些茫然和警惕,不由自主的望向劉備,見劉備輕輕頷首,再看看中年人越發虛弱的樣子,最後還是不捨的鬆手了。
劉備也頓時鬆了口氣,苦笑道:“屈子能哀民生之多艱,備何以不能悲從心起,潸然淚下?”
“能逞口舌之利,劉君心緒恢復起來倒是挺快的。”
“備,多謝荀君援手之德。”劉備也不跟荀攸鬥嘴,肅容而立,鄭重一揖謝道。
荀攸坦然受了一禮,繼而說道:“天色不早了,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劉君還是早些回府吧。這少年的父親待病癒之後我會帶回府上,府內恰好缺了一個車伕,至於這少年……若劉君有意收留,可坐攸的馬車入城便是。”
劉備再次深深一揖,孫衎卻是淚流滿面,直接跪在地上對着荀攸和劉備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