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冀州乃天下之重資,河朔之要衝。如今非比平日,於此戰亂之時,守一州之要,非常人可爲。
使君出身潁川文華世家,飽讀經書,於經典一道可謂勝過常人遠矣,然使君自度,縱然盡心盡力,可能保證大軍供應,大局不失?”
若是平時,韓馥自然是硬着頭皮說自己沒問題,然而這般時候確實不敢逞能。他深知自己把冀州大姓幾乎得罪了個遍,只要這些人稍稍不配合,便要出大亂子。
內心深處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力掌控冀州。若是正常刺史上任,巡訪各郡國,怎麼也能拉來一二盟友。然而他這個刺史被戰亂困在冀南,導致如今對冀州的掌控力度非常薄弱。
就算比起南邊的那位境遇相仿的同僚,韓使君也要慘上幾分,畢竟劉使君境內沒有一支足以掀翻他的軍事力量。
但韓馥仍然有些不甘心,外放一州刺史,對於他來說是仕途的重要一步。在此之前他是三獨坐之一的御史中丞,若能在刺史任上有所政績,入朝位列九卿當是沒有問題,這是無數官僚畢生的夢想。
即便三公九卿的權力越發虛化,這十二個位置仍然讓士人們趨之若鶩,這代表着仕途的頂峰。
況且身邊站着兩名同郡的後輩俊秀,讓沮授這麼一通勸,倒是頗爲丟臉,是以韓使君心中亦是隱隱有些不快。
種種因素交織之下,韓馥陷入了沉默。
陳羣與荀諶對視一眼,笑道:“我等初來乍到,倒是不甚瞭解冀州情形,也不便插言,便先行告退,請二位慢敘。”
韓馥恍然驚醒,頓時聽出了陳羣的意思,既是避嫌以免韓馥難堪,亦是不想插手冀州事務。
失去潁川鄉友的幫助,就算在士林清議中,韓馥也難以獲得優勢了。
沮授有些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開口道:“在下該說的基本也說完了,只剩一句肺腑之言,若冀州無盧中郎將,即便使君這般失位,在下也會力主與劉相君一戰。這既是維護禮法綱要,亦是爲冀州安定着想。
但盧中郎將的駐軍就在那,即便他很可能不會參與到冀州事務中,但冀州的大姓們會猶疑,會忌憚,他們的立場也會產生偏移,這般爭鬥下去,只會是內耗。而使君與劉將軍相比,確實有所差距。忠言逆耳,望使君細思。”
說完,沮授深深一禮拜別,轉身便走,韓馥下意識的擡了擡手,最終還是嚥下了挽留的話語。
陳羣快步跟上道:“使君驟逢大變,難免有所神亂,且讓羣代使君送先生一程。”
“授榮幸之至。”
二人並肩走了出去,沮授輕聲道:“不知陳君先前之語何意?”
陳羣笑道:“在下只是訪友而來,有些日子沒有見過荀公達了,頗爲想念,並不想牽扯進冀州的渾水中。”
“陳君倒是好生快活,隨心自在啊。”
“在下未曾出仕,比不得各位憂國憂民。”
“李府君曾有一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以在下觀之,陳長文又豈是放蕩狷狂之狂生?”
陳羣一怔,笑道:“李明遠此言在下也有所耳聞,憂國憂民憂天下,話說的漂亮,倒是不知道人又如何?”
“在下與李府君相交不深,但劉相君對李府君甚是倚重;鉅鹿田元皓,才能遠勝在下,素以剛而犯上聞名,卻能甘心投入其帳下,其人必有不凡之處。”
陳羣摸着下巴道:“唔,能容忍剛而犯上之人,不管才幹如何,單隻一條容人之量,便非常人可比,確實可入俊秀之列。
此前何大將軍爲其造勢,多言稱其剛直不阿,不畏權宦,在下本以爲其只是外戚走狗,看來是小覷了此人。”
“……”沮授略一沉默,無奈道:“陳君這般說話,也太過容易得罪人了。”
陳羣一臉無所謂的道:“沮公與河朔名士,又豈會如婦人一般亂嚼舌根?在下點評人物慣了,倒是沾了孔文舉不少習氣,還請先生見諒。”
陳羣一口鍋扣到了遠在北海的孔融身上,沮授頓時哭笑不得,這位自出生時便站在士林頂峰的世家嫡脈,倒也確實有狂傲的本錢,陳寔這位士林領袖親自評價:“此兒必興吾宗”,讓陳羣自幼便籠罩在一片光環之中。
不過細細再品,沮授搖頭道:“陳君卻是想借在下來試探李府君?若想評論人物,還是當面見過爲上,不必假意狷狂,刻意刺激。須知人非聖賢,縱是性情易怒又如何?
識人當憑己之慧眼,若無識人之明,也不必品評人物了,在下一點愚見,陳君見諒。”
陳羣怔了下,苦笑道:“在下失禮了,還請先生勿怪。只是這些年來多以此類方法識人,一時恐怕難以扭轉。”
“如荀氏五子?”
陳羣笑道:“哈哈,當時出此狂言,一是想給荀文若找些事做,二是想試探汝穎人物的反應,三則是不忿孔文舉常言夫子故里多賢才,卻不想一言天下皆知,後來讓荀文若好一通埋汰。”
沮授抽了抽嘴角,這種“當今無對”的評價在士林中多是狂言,只是出自陳羣之口,評價的是潁川望族之後,自然又有不同,才引起軒然大波。
卻不想背後的原因竟然還有年輕人賭氣。
“不過此言雖狂,但以羣生平所見,確實沒有幾人能與荀文若相提並論。也是羣見識淺薄,或許這次河朔之行,能從河朔名士中尋訪出一二人物。”
沮授想了想此前與荀攸見面的場景,倒是輕輕點頭。
稍稍回神一看,卻是已到府門,沮授拱手道:“陳君請回吧,還請陳君能對使君曉以利害,天下事急,冀州事繁,不好久拖。”
陳羣輕輕頷首道:“沮先生雖然是站在趙相的立場上勸說韓使君,但一番話語確實有些道理,在下也是有些贊同。但使君之事還是由其自決吧,若是牽連太多,他日有所悔,反倒是容易生亂。”
沮授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陳君此言有理,倒是在下有些急切了,既如此,便一切隨緣吧,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