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直感覺啼笑皆非。曹操好歹是官宦子弟,到他這一代已經是三代爲官了,而且都身居高位。而何進不過一屠戶出身,因何太后得寵於靈帝方纔被簡拔。
如今卻是正好相反,屠夫何進斤斤計較出身,官宦子弟曹操卻不在乎李澈出身,甚至願意拿自己信譽爲質“給”李澈一個極好的出身,何其有趣。
“先生大才,某厚顏舉薦先生爲黃門侍郎,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何進再次拱手言道。
黃門侍郎,秩六百石。東漢的秩六百石官員非常有趣,其職位上至執掌一州,讓數百萬人俯首的刺史,下至僅僅統管兩百人的曲軍侯,簡直是雲泥之別。
漢朝宮殿大門皆飾黃漆,故名黃門,黃門侍郎雖不及刺史顯赫,但也屬於郎官中位居前列者。
其有出入禁中之權,爲皇帝監察尚書檯之事。李澈未舉孝廉卻能得此官,何進那邊恐怕要承受士族非議,也難怪他斤斤計較出身。卻是不知道何進爲何要做到這一步。
李澈這時卻沒什麼感覺,只是回禮道:“多謝大將軍厚愛,李某愧領。”
“好了好了,大將軍之前還說曹某像腐儒,依操之見,你們兩位更像腐儒,酸,實在是酸。今日已經叨擾過久了,大將軍日理萬機,我與明遠便先行告退。”曹操卻是不耐煩了,直接拉着李澈起身告退。
李澈從懷裡摸出一卷竹簡放在案几上,對着何進道:“勇士大會具體條陳在下已經盡數寫在其中,大將軍府內多有智計之士,可召其審閱,查缺補漏。”說罷便行了告退之禮。
何進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挽留的話,只是深施一禮。
……
待回到馬車上,曹操卻是不住的冷笑,李澈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困惑,張嘴問道:“曹公,何以發笑?”
曹操擺擺手,嗤笑道:“如今是何等情形了?他何遂高還囿於出身,斤斤計較。昔者文王拜呂望而能取天下,孝公用衛鞅而定秦霸業,至於高祖,蕭何追韓信方有漢家江山。若這些王霸之主都如他何遂高一般囿於成見,焉能流芳百世?匹夫不足與謀!”
李澈默然,說到底用察舉制,講求出身不是智商問題,是屁股問題。
唯纔是舉是好事嗎?當然是好事,但那是對於天下而言。對於士族呢?真以爲士族每代都能出能人?袁公路就是個好例子。
察舉制能保證士族抱團,即便出了一兩個廢物,大家花花轎子衆人擡,閉着眼舉上去就行了。沒有才能,好辦啊,誇他孝順有德行就行。
要真是個混賬呢?也沒事,都說三人成虎,掌管話語權的士人抱團吹捧,那真的是“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國家安能不衰落,天下人怎麼能服氣?
回到眼前,曹操無疑是一個聰明人,在車裡袒露心聲的原因嘛……看了看外面趕車的夏侯淵,李澈明白曹操是動了愛才之心,想收服他。
不由得長嘆一口氣,昨日方纔松柏青山,如果轉身就勞燕分飛,李澈實在做不出這麼無恥的事。只能裝聾作啞,附和道:“曹公之言有理,不過想來大將軍也有難處吧。”
“予你黃門侍郎,是想學竇大將軍唯纔是舉,遲疑詢問出身,卻又是沒有擔當,怕士族疏遠,蛇鼠兩端,誠爲可笑。”曹操輕笑道。
李澈還真覺得曹操說的有幾分道理,何進心態可能確實如此。大富驟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其心裡終究不踏實。
而天下話語權是掌握在士族手裡的,他很想效仿前輩竇大將軍,被士族接受。
竇武,字遊平,桓帝竇皇后之父,其人唯纔是舉,他爲官時有歌謠稱讚“遊平賣印自有評,不避賢豪及大姓。”
並且他親近士人,在第一次黨錮之禍中爲黨人申冤,身爲外戚,卻能與劉淑、陳蕃並稱“三君”,成爲天下之望。
何進想來很羨慕吧,他也想成爲天下之望,被人景仰。而不希望別人表面恭敬,轉身嘲諷他屠戶出身。
但是李澈實在不看好他,竇武何許人也?
其人乃雲臺三十二將之一大司空安豐侯竇融後裔,人家高祖的畫像還掛在南宮雲臺接受供奉呢。其父亦是兩千石的太守,正經的勳臣子弟,與何進完全不同。
士族不會在意竇武唯纔是舉,因爲竇武身份超然,竇家在勳臣顯貴中也位列前茅。但出身平民的何進若是如此做了,士族是不會答應的。
“明遠啊,實話實說,你這個舉辦勇士大會,招募勇士誅宦的行爲,操是不怎麼看得上的。”曹操突然正容道。
李澈一驚,問道:“曹公此言何意?”
“閹豎之輩,古來有之,不過假人君之寵罷了。如今先帝新喪,蹇碩雖有重兵,亦有武略,然其如今四面楚歌,太后與天子視其爲眼中釘肉中刺,十常侍亦與大將軍暗通款曲,若要殺之,只需三五勇士帶上數十軍士,便可一網成擒。這對大將軍來說不過探囊取物罷了。”曹操說着又冷笑一聲道:
“何遂高聽信袁本初之言,徵辟士族佔據高位,徵召兵馬進駐雒陽左近,實屬小題大做!如此作爲反倒容易激起兵變。
此時不過是蹇碩囿於渤海王安危,不敢輕舉妄動,若不趁此良機將其拿下,待其狗急跳牆之時,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本來袁本初謀劃已成,月前便催促何遂高動手,你如今上了這個計謀卻是又壞了袁本初的大事。”曹操說到最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澈有些失落的道:“看來在下反倒是獻了個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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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擺動,笑道:“這倒無妨,袁本初自然會催促何遂高儘快動手。況且募集勇士誅宦是下策,但是勇士大會本身頗有可取之處。
操最看重的一點,便是‘不拘身份’。須知我大漢十三州共一百零五郡國,百姓數以千萬計,其中良才又有多少被埋沒?如今只是勇士大會不拘身份,然只要士族鬆口,此例一開,其後便止不住了,天下遲早會唯纔是舉,這便是大勢!”
李澈忍不住問道:“曹公也是官宦子弟吧?爲何會贊同唯纔是舉?”
曹操大笑道:“明遠,你何以認爲曹某會爲家族所困?所謂英雄,當腹有良謀,有吞吐宇宙之機、包藏天地之志,有百折不撓之雄心,更有不惜一切實現目標的勇氣!
家族只是助力,而非囚籠,曹某爲何要爲沒有才能的族人而放棄自己的理想?上古賢王徵辟人才,可不會先問出身。”
李澈看着曹操豪邁的樣子,不由自主的有了欽佩之意,然而最終只能化作心裡的一聲抱歉:“抱歉了,在下還想娶個漂亮妻子,可不想整日裡提心吊膽的。”
曹操見李澈不作迴應,卻也只是大度一笑,繼而道:
“操聽聞中常侍趙忠昨日裡給太后講了王莽的故事,想來這也是何遂高今日有些失態的原因。不得不說這趙忠確實頗有幾分機智。明遠,你爲黃門侍郎,當有機會親近天子和太后,可知該如何是好?”
李澈略一沉吟,哂笑道:“原來大將軍是在這裡等着澈,罷了,宦官能講王莽,那澈便給天子和太后講講趙高吧。”
曹操撫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