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攜喜鵲往代州雁關去, 策馬沿滹沱河向北馳騁,抵達恆山南麓時,已是徂暑六月。
一路奔波辛苦, 喜鵲早已洗盡鉛華, 典鬻了夷族新娘的服飾, 把一個沾滿塵土的幕離圍住頭面, 穿一身粗麻衣衫, 將包袱栓在懷中,着中原樣式的布鞋,打扮得和尋親的村姑沒兩樣。
而無敵, 許是到了年紀,數旬的工夫, 個頭又躥高了些, 鬍髭隔三岔五就冒頭, 來不及打理,索性不剃了。加之, 他始終不願花費無名所贈的盤纏,沿途打獵充飢,天氣炎熱,野味難以保存,他不肯浪費, 嫌喜鵲吃得少, 兀自胡吃海塞, 夜間不得已打拳消食, 便練得身子骨精壯更勝從前。
一條健壯的村漢, 一個淳樸的村姑,一匹頹靡的白馬, 就是如今的無敵、喜鵲和小涼糕了。
待到在滹沱河邊鞠水洗面時,無敵覷見水中不修邊幅的村漢,只以爲遇見一個偷襲的勁敵。
他心下一凜,扭頭張望,見四野只有他和喜鵲孤男寡女兩個人,以及小涼糕這一匹馬。
又肅然回頭,盯着水面,尋思了好半晌,纔敢斷定,這村漢毫無疑問,正是他的倒影。
無敵對水自窺神貌,初時嚇了一跳,旋即認了命,涌起一股得意——
若此時無名在他身旁,他定要士別三日,讓無名刮目相看,領教一下子他的英雄氣概。
但無名惦記着他的屁股,他再有英雄氣概,也沒有用武之地。
想至此處,無敵自知長大成人,這個模樣並不適宜斷袖,不討男子喜歡,勢必要孤獨終老。
他心頭恨恨地,自感天要亡他。分明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陪在他身旁。他卻是斷袖,還是斷袖裡,得了下面那個滋味的。偏又生得十分粗魯,斷袖這一條路,走得真是艱辛極了!
這種艱辛的斷袖之恨,歸結在無名身上,使得無敵心癢難耐,很想按住無名捶幾拳。
可無名不在他身旁,他的氣力沒處使,逐日積攢,深知這一世,天南地北,未必能再見到無名,不由得又悄然化作心傷。早知無名那一抱就是永別,他也該抱一抱無名。
不論如何,無敵與無名一別之後,總算是平安地把喜鵲送至了代州的雁門關下。
喜鵲的姑父,是代州雁關千戶所的掌印。朝廷正五品官員,中原人,喚作呂齊,麾下有十個百戶所,每所一百一十二人,算起來,就是統管着代州一千一百二十名軍士。
此地轅門的同僚見了呂齊,以管軍相稱。尋常士卒或平頭百姓,恭維呂齊一聲將軍,也不爲過。難怪喜鵲的姑母,呂夫人,敢派士卒攜書信,千里迢迢,向蒙化土知府夫人討要喜鵲。
無敵領着喜鵲,至呂府登門拜訪,把門的士卒說道,呂管軍去校場練兵,不在家中。
呂夫人聽聞侄女來了,親自出門迎接。這位夫人是夷族納蘇氏人,年約三十,早年隨夫南征北戰,最終在雁門關安家,常與將士打交道,性情豪放,這般拋頭露面,也不以爲意。
呂夫人向喜鵲仔細盤問罷情由,相認了一回,情狀便和母女重逢無不同。
喜鵲悲喜交加,投入呂夫人懷中,落下淚來,有說不盡的話。
“阿渣,這些年,你在土知府家爲婢,受委屈了,”呂夫人也紅了眼眶,執着喜鵲的手道,“我沒有一日不掛念你,只盼你來,來了就好,這卻不是個哭的地頭,進屋說話。”
無敵隨二人進府,只見呂夫人把一個擢帚旁立的小廝喚至身邊,劈頭蓋臉打了一記:
“小五,侯爺罰你來我府中掃地,怎麼方纔我出來,見你在偷懶?如今你倒好逍遙,趁我家夫君不在,還大模大樣,瞧起了熱鬧。這熱鬧好瞧?仔細你屁股開花,侯爺再賞你百八軍棍。”
“斃咧!”名作小五的小廝捱了打,把竹帚一摔,抱頭嚎道,“侯爺麻米兒,餓就領一幫弟兄,出關殺幾個賊,咋了咧!餓一個世襲百戶,堂堂六品官員,給管軍夫人掃地,都成慫咧!”
無敵和喜鵲沒料到,這個小廝,竟是朝廷六品官員,當即瞧了他一陣。
此人約莫二十出頭,端的是血氣方剛,一臉虎落平陽的悵恨之色,樣貌卻還稚嫩。
喜鵲聽聞他是百戶,遙想在信中,姑母曾許她一個百夫長做夫婿,不由得浮想聯翩,羞紅了臉,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這一看,越看越喜歡,恨不得立即與小五拜堂成親。
呂夫人虎着臉,對小五道:“若不是侯爺照應你,你的腦袋早已搬家,讓監軍掛在旗上示衆。我家夫君,也爲你擔待着干係,罰你掃地,你還要斃咧?別以爲,你這官職是世襲的,就似金甌永固,由你砸摔也不碎!教你來府中掃地,一則是要你避風頭,二則是要你好好反省!”
“管軍夫人,”小五一擺手,又掇起竹帚來,當作紅纓槍一撐,“你包涉咧,侯爺和管軍待餓好,管軍夫人比餓娘還親。可餓的弟兄,不能平白日塌了!十一條性命,餓不爲弟兄報仇,還算瓤代北軍漢?如今報了仇,夫人你要掃地,餓便掃地,要餓項上的腦袋瓜,餓擰下來給你。”
呂夫人聽得嘆息,望着喜鵲,換了副好臉色,對小五道:“這個是我的女兒,不遠千里來投奔,今日不說喪氣話,你去校場瞧一眼,若軍中無事,把我那夫君拎回來團聚。”
小五這才把目光轉向喜鵲,喜鵲也正瞧他,只覺這百戶真是不同凡響,有趣極了。
四目相對,這兩個少年男女,猝不及防,皆是一怔,不約而同別開臉。
彷彿這一看,胸中有十分的燙熱,心砰砰地直跳出來,卻不敢言語。
呂夫人哪有什麼不懂,但見無敵一言不發,守在喜鵲身旁,也是年紀相當,形容比小五英武許多,風塵滄桑,一雙招子卻雪亮,似個江湖中人。只道他護送喜鵲前來,定是對喜鵲有意。
她對這等義士,本就心存好感,只因未盤清底細,又不好過問,纔有些謹慎。
當即棒打鴛鴦,對小五道:“你這代北軍漢,休打我女兒的主意,也不怕客人看了笑話!”
無敵聽得不明所以,喜鵲急得咬了咬脣。小五“哦”了一聲,不再看喜鵲,卻從頭到尾,看了無敵一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便收斂了些,操起中原官話,將信將疑地向呂夫人道:
“管軍夫人,敢問今年貴庚?夫人你不就一個兒子,整日纏着末將,陪他騎馬射箭,年方八歲,沒聽說有女兒,還這般長大!有個女兒藏着掖着,生怕末將搶了,夫人未免不地道咧!”
呂夫人聽得既好氣又好笑:“沒工夫聽你諞,速去校場送信,晚了便讓侯爺領你走人!”
小五聽罷,又生猛地掠了喜鵲一眼,將掃帚豎在牆根處,似放下了一件兵器,領命去了。
無敵和喜鵲聽憑呂夫人安排,在呂府用了些茶點,各自得了一處落腳,自沐浴更衣去了。
“好侄女,”呂夫人對無敵上了心,親自替喜鵲梳髮,說了些閒話,把蒙土知府家罵了一遍,才問她道,“送你來的這個義士,像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有些面善,不知是什麼來頭?”
喜鵲略一思索,有些小心地道:“這位馬二哥的來歷,只怕姑母聽了不歡喜,但馬二哥於我有大恩,若姑母有難處,不便留他暫住,我這就和他另尋一處落腳,卻不要教姑母爲難。”
呂夫人失笑道:“你這孩子,說什麼見外的話?你這個馬二哥,便是朝廷欽犯,只要心地善良,不曾禍害百姓,姑母也沒有什麼容不得。但須問得清楚明白,好讓姑母心裡有數。”
喜鵲這才鬆了口氣:“馬二哥怎會禍害百姓?他曾不顧性命,往蠱門解救受害的女子。他是俠義之士,在江湖中鼎鼎有名。連我家老爺——蒙土知府,也對他另眼相待。”
呂夫人道:“江湖中的事,姑母也知曉些。夜白季燕出檀郎。他姓馬,卻不是這四家的人。其餘有名的青年才俊,什麼魯應陸蕭,沒有一個姓馬。近來,倒有一個無名無姓的,醫術了得,聲名大噪,時常讓侯爺那個野丫頭掛在嘴邊,喜歡得不得了,聽說在金陵做了一樁大案……”
喜鵲只聽得無名無姓,便立起身來,失聲問道:“姑母講的,可是無名大哥?”
呂夫人微一頷首,忽有些警覺:“你怎麼叫他大哥,你認得他,莫不是,就是他?”
喜鵲心下不安,摸不清呂夫人如何看待無名,從實把如何結識無名講了一遍:
“蒙大少爺強納我爲妾,是無名大哥,爲我指了一條明路,還贈了我許多盤纏。馬二哥不是無名大哥,卻是他的二弟。馬二哥替我出頭,將我從蒙府救出,送來與姑母相會。他本是要往賀蘭山去的,在此處休整一番,我想留住他,他也未必肯答應,姑母千萬不要爲難他。”
“原來是這個人,難怪有那等的威風,”呂夫人臉色頓緩,看待喜鵲,又有些驚奇,“無名的二弟,行二的死劫無敵,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生性桀驁,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前年在京城,護國大將軍遇刺,聽聞就是他的手筆,但聖上並未追究,你姑父猜測,這或許正是天威所致。”
喜鵲只以爲無敵是莊家的僕人,即便以武犯禁,也是尋常江湖人士,哪曾料到他有這等的能耐,不由得大吃一驚:“馬二哥怎麼殺得了護國大將軍,這和當今聖上又有什麼干係?”
呂夫人輕按住喜鵲的肩,讓她放鬆坐下,挑一支雕花精美的銀釵替她簪上,不答只道:
“這個人當真是死劫無敵?他的性子桀驁非常,肯屈尊送你來雁門關,好孩子,這就是你的造化了。對這個人,別說你姑父,連侯爺也賞識他,稱他在金陵,破了趙將軍的八門金鎖陣,諳熟兵法,又有一身武功,其槍法箭法,放在轅門中也是翹楚的,若他能爲代州軍效力……”
喜鵲是個明白人,聽至此處,把銀釵按住,仰臉說道:“姑母,這支銀釵太貴重了,我左右只是個丫鬟,受不起。馬二哥確是性子桀驁,以往或是做了許多事,身不由己,早已倦了。如今終於脫身,想要退隱山林。送我來雁門,已是我勉強了他。只求姑母,千萬不要再勉強他。”
呂夫人見喜鵲外柔內剛,極有主見,暗地裡爲她歡喜,仍舊替她簪好了髮髻:
“這銀釵是你姑母我出嫁時,你祖母傳下來的,如今傳給你,是我納蘇家的傳家之寶,有什麼受不起?姑母何時教你勉強他,有些話,是不能當面講,姑母也做不得主。你便覷着他的臉色,他若有心,留下住些時日,果然好人品,脾氣也與我等投合,姑母就設法引侯爺來見他。”
如此這般,喜鵲拗不過呂夫人,留無敵在代州的呂府,苦勸他再盤桓些時日。
無敵思忖一番,答應了,他是見過世面的,知曉人心險惡,遠親不如近鄰,打算瞧一瞧,喜鵲的姑母到底如何,若不能善待喜鵲,那他這一趟就算白跑了。何況去賀蘭山重建馬場,頗需些本錢,他走得急,身無分文,又不願花無名交給喜鵲的銀票,只得留在此地,尋門道攢銀子。
這一日復一日,耽擱下來,喜鵲的姑父千戶呂管軍與無敵一見如故,知他是劫門死劫,並不說破,把他當作自家兄弟管待,好吃好喝供着,不時與他切磋槍棒陣法,聽他講一講見解。
呂管軍不常在家。無敵不得不與呂夫人打交道,雖覺她是女中豪傑,但熱情非常,問起他的生辰八字來,他也招架不住。索性白晝裡出去溜達,見識代州的風土人情,入夜纔回呂府歇息。
這是極暑的時節,較之雲蒸霧繞的陽朔,代州要炎熱許多。
無敵本就性烈如火,讓此地的暑氣燜烤,就如同火上澆油。入了夜,獨自一個,閒躺在呂府南院廂房的篾席上,似一隻肉包擱在籠裡,蒸得渾身汗津津的,腿間莫名其妙地春情勃發。
無敵沒奈何,把衣褲一股腦扒了,汲涼水沖洗身軀,赤條條地,蓋一條薄被在腹上。小腹卻似有一根筋在隱隱抽動,只得擺個大字,極力撒開結實的雙腿,不去理會腿間抖擻的物事。
然而閉上雙目,滿腦子盡是無名弄他的情狀。這一回事,就像開了葷腥,未嘗得滋味,倒也不覺如何,一旦得了滋味,心神就渾濁了,只要心思轉在這件事上,再清心寡慾,就難於登天。
原本,這是一樁少年人皆有的煩惱,無敵將這微不足道的煩惱,卻看得比生死考驗還嚴峻。
他時而懷疑,無名給他下了藥,使他難以自持;時而懷疑,他讓無名弄出了毛病,腿間之物不聽使喚了;時而又認爲,他骨子裡就是孟浪的,這一節不像好漢的脾性,實在是把他難倒了。
不論如何,無敵寧死也不肯自己動手,化解這少年人皆有的些微煩惱。
彷彿一旦如此作爲,就印證了他一個遭男子玩弄透了又拋棄的貨色,不但好漢的顏面無存,心子也難免要傷一下。當真是火燒屁股,燃眉之急,一個頭兩個大,苦不堪言。
無敵輾轉反側,讓這些微煩惱困住,突發奇想,咬牙思忖道——
也不需大哥那賊王八來瀉火,若此時,有個採花大盜從天而降,老爺就從了!
然而,並沒有採花大盜從天而降。採花大盜見了他這般的漢子,只會望風而逃,乃至就此金盆洗手,遁入空門,也不會從天而降。他一面是清楚明白的,一面又不甘,一身氣力沒處使,若不使出來,便要惦念無名。一旦惦念無名,腿間的物事就燒得厲害,打井水沖洗身軀也不頂事。
最終,他靈光一現,一躍而起,心道,老爺打拳去,再若不濟事,揪他個悖時鬼來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