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從蒙化州往大理府取馬, 須得穿過崇山峻嶺之間的小徑。
此徑自西南向東北延伸,也是無名一行人回陽朔的必經之路。
傍晚時分,無敵引着蒙土知府家的丫鬟, 在林子裡落了腳。約莫過了兩三個時辰, 無名等十四人也陸陸續續入了林子, 只是離無敵二人所在的野浦, 還有三裡的腳程。
無敵以爲無名仍在土知府邸——無名是放不下莊少功的, 決不會獨自來尋他。
因此,他放下心來,折了些枯枝生火。繼而挽起褲腳, 淌水入浦,在水流湍急之處, 以石泥壘壩。又尋了一枝翠竹, 拿勾刀削成篾條, 坐在火旁編起了捕魚的竹簍。
蒙府丫鬟穿着喜服,十指合扣, 瑟縮着在無敵對面,看着隨風搖曳的火焰出神。
“論起來,你我不是頭一回見了,”無敵忙着手頭的活計,拿餘光瞥她, 開口說道, “我來蒙府時淋了雨, 是你替我拿了乾淨衣物, 我記得你, 卻不知怎麼稱呼?”
丫鬟這纔回過神,看了無敵一眼, 低下頭答道:
“納蘇阿渣,納蘇是我的姓,阿渣是我的夷名,阿渣意爲喜鵲。叫我喜鵲好了。”
無敵一拍自己的胸:“我叫無敵,但這只是江湖諢號。我從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你可以叫我馬二哥,或阿都沁。這是我的蒙古名,牧馬人之意,漢名叫馬驍。”
名喚喜鵲的丫鬟,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記住了。
無敵聽孔雀講,這丫鬟對他一見鍾情,不願委身於蒙大少爺,纔有了這一場風波。
“喜鵲妹子,”他暗覺棘手,咬了咬篾條,呸出竹刺,推心置腹地道,“人生百年,誰不曾悖時?人悖時了擋不住,穿道袍也有鬼來纏。呂洞賓曾遭狗咬,人家得了道。往後的路還長。你看我,一般的悖時——也教男子玷污了清白,一樣活得抻展!”
聽聞無敵這條英武的漢子,教男子玷污了清白,喜鵲卻並不如何形於顏色。
她端正着一張施了脂粉的秀麗臉龐,只盯着篝火,輕而低地應了聲:“嗯。”
無敵說這番話,意圖先發制人,讓喜鵲知曉,他是個斷袖,教男子走了後門。
卻沒想到,這丫頭漠不關心,哪是鍾情於他的模樣。
他不禁沒好氣地道:“老爺又不曾虧欠你!老爺好心救你勸你,你就嗯一聲,莫不是和那王八學的!你莫不是恨老爺怕事,沒殺了蒙大少爺,替你出一口惡氣?”
“我從未想過要殺蒙大少爺,你若要殺他,那我只好死了,”喜鵲搖了搖頭,擡眼望着無敵,“我只是一個人微言輕的丫鬟,有什麼精貴的清白?我在想些心事。”
無敵略一點頭,暫且不能殺蒙大少爺,不然,會給莊少功和無名惹出亂子。
喜鵲忽又不解地問道:“馬二哥,你方纔說的王八,是什麼王八?”
“……便是我大哥,說你的銀釵不是好貨色的,那個討卵嫌的瘟神!”
“原來指的是無名大哥,他是個好人,且是你們的大哥,你怎麼叫他王八?”
“哼,就是遇見了他,老爺纔沒了清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喜鵲聽了,抱緊雙臂,眼中流露出羨慕之色:“這也沒什麼不好,是你的福氣。”
無敵瞪圓了眼看她:“老爺一條響噹噹的漢子,教王八玩那個道兒,還是福氣?”
“你大哥生得體面,有養家的本事,又是真心待你,只喜歡你一個——”
“不像蒙大少爺。我打小和他一塊長大。他不更事時,倒是生得虎頭虎腦,十分討喜。因夫人視我如己出,他也待我如親妹子,與我嬉鬧玩耍,送我些小玩意。
這便是你們中原人說的青梅竹馬了。
我那時懵懂,大少爺也還未染上惡習。他說他長大了,要娶我過門,做土知府夫人。我心裡真是……既害羞又歡喜,拗不過他,答應了。還和他在神靈面前發了誓。
後來稍大了些,我自知配不上他,只要他心意不變,給他做小妾,我便知足了。
可是,在他十四歲那年,一切變了模樣。
我去他房裡尋他,卻見他和年長的丫鬟……光着身子廝混,一屋子鬼氣。
從那時起,我就和他疏遠了。他那些狐朋狗友和幫閒,爲討好他,搶來貌美的女子給他消遣。他作了孽,沉湎於此,日漸消瘦,不再有昔日神采,脾氣也越來越壞。
夫人對他失望,又生了一個,便是蒙小少爺。小少爺不但孝順,還勤於功課,可算是文武雙全。老爺和夫人打心底疼愛小少爺,說這孩子纔像是南詔王室的後裔。
府內但凡精明些的,都瞧得出,大少爺無藥可救,小少爺以後纔是當家做主的。
正因如此,大少爺受了冷落,一發地胡作非爲。
你和你大哥去大理府不久,他吃醉了,心裡不快活,來尋我的不是,說我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忘恩負義,勢利眼,不願跟他,瞧不起他。
他說我瞧不起他,才當着他的面,與你眉目傳情,故意氣他……
我到底有沒有瞧不起他,故意氣他?怕是有的,我就是瞧不起他。
其實,在你來之前,我常和府裡的僕役逗悶子。就連孔雀,我也常去和他玩鬧。
你來之後,我見你樣貌體面,像是大戶人家的下人,門當戶對,便動了心思。萬一要是成了,我就跟了你,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算不能成,也能氣死大少爺。”
無敵聽得一怔,喜鵲又道:“我說這些,想你知曉,蒙大少爺不是無緣無故欺侮我,我也不是因你才和他起爭執,失了清白。如你大哥所言,是我毫無自知之明,引火燒身。假若當初,我懂得御夫之術,發現蒙大少爺和其他丫鬟廝混,就制止他,和他哭一哭,鬧一鬧,也許就不是如今這個局面。可我就是瞧不起他。我也見過有丫鬟引誘小少爺,小少爺卻不爲所動。說到底,大少爺就是軟弱無能,我和他都是自作自受。”
這丫鬟和蒙大少爺的恩怨頗爲複雜,無敵不知說什麼纔好,深吸一口氣才問:
“我那王八大哥,說你毫無自知之明,引火燒身,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在你從大理府回蒙府之後。蒙大少爺將我綁在屋內,我想求救也無法。
一轉頭,卻見一個少年坐在窗櫺上,窗櫺外是府內的荷池,不知是怎麼進來的。
我認得他是你大哥,央他帶我去見你,想你定會助我脫身。他卻說我沒眼色,還說他和你是青梅竹馬,不殺我已是客氣得很了。我這才曉得,你和你大哥是一對斷袖。
我真以爲你大哥要殺了我,你大哥卻教我在孔雀路過時,假作自盡,逼孔雀來尋你,讓你來救我。我怕孔雀不會答應。你大哥講,孔雀有一幫弟兄,想趁朝廷打壓土知府時起事,擁護孔雀做頭目,不再受朝廷制約。因此,孔雀定會答應我,讓你爲我出頭,以便激怒大少爺。大少爺打不過你,勢必告官。待蒙府因此大亂,孔雀纔好起事。
我自是不信,孔雀待小少爺何等忠心,怎會聚衆起事?你大哥教我姑且一試。
我實在不願嫁給大少爺,便依了你大哥,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無敵聽罷,幾乎要把竹簍攥碎:“好得很!說到底,全是這王八的算計!”
喜鵲道:“這些事,你大哥要我守口如瓶。他說你有娶妻生子的念頭。他說你……是個蠢材,你到底想要什麼,恐怕連你自己也未理清。他要看你的決斷。你若救了我,攜我一走了之,往後你我能兩情相悅,他便認了我這個弟妹,保我二人一世平安。”
說到此處,喜鵲從袖中抖出一疊銀票,交給無敵:
“這是你大哥給我的,今後你我有什麼難處,或患了疑難雜症,教我重金聘請鬼市的‘馬上飛遞’,把信遞在桂林府的五福當鋪,便能化險爲夷。我問他,既是青梅竹馬,怎麼捨得成全你我。他不答只道,你讓他明白了許多。五劫一心,樂則同樂,憂則同憂。就算時移事遷,各自成家立業,不能再生同衾死同穴,你也還是他的兄弟。”
無敵聽到末了,如鯁在喉,再也忍不住,把手拳住,拿胳膊遮了眉棱骨,罵罵咧咧地道:“這死王八——平常不給好臉色,散夥了才矯情,他幾時拿我當過兄弟!”
喜鵲見狀,挪身坐了過去,撫了撫他的肩:“哭成個淚人兒,就別逞強了。”
“啐,哪個死王八逞強?下關風大,老爺眼裡進王八、呸,進灰了!”
無敵揩盡涕淚,奪過銀票,就要往火裡扔,以示自己視銀票如糞土。
然而,這一大把銀票畢竟不是糞土,何況承載着他夢寐以求的兄弟情誼。
他又把銀票塞還喜鵲:“老爺現下心亂,沒想過娶妻生子,打抱不平若爲娶妻生子,便不是好漢!老爺救一個娶一個,就不在此處,早已妻妾成羣,兒女滿堂了!”
喜鵲不知好漢爲何物,順着無敵的話說道:“我理會得,我服侍蒙夫人多年,有些話還是聽得明白的。你說自己也讓男子玷污了清白,不但是在勸慰我,也是在婉拒我。你還是在乎你大哥的,或者你喜歡其他女子,看不上我這個丫鬟,那我便不知道了。”
無敵憋了一口氣,不願承認自己還在乎無名。
平心而論,這丫鬟平淡無奇,是比不過無名。較之神女門的白紵、蠱門的玉鈴香,乃至盜門的燕星兒等江湖女子,也差得遠了。但這丫鬟方遭不幸,就能決斷心意,說出這一番話來,足見其心智肝膽:“有什麼看不上?人有高低之分,命無貴賤之別。只要有命在,以後時來運轉,你比老爺我富貴,也未可知。你我既已交心,我把話挑明瞭,我入了斷袖這個道兒,食髓知味,再沒有回頭路。我不會再去找我大哥,也不會娶妻生子,我往後要找也找同道中人,便圖一時快活,不必顧慮許多,也好相忘於江湖。”
說到此處,無敵的心似攪作一團,不知爲何,解脫之餘有些難受。
喜鵲見他如此神傷,不禁也想起了傷心事,捧着銀票,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咬牙道:“我本就如此打算。喜鵲妹子,你可有親戚投靠?我送你去。”
“……我爹孃去得早,只有幾個窮親戚,常上門打抽豐,死賴着不走,好生討嫌。我怕夫人不歡喜,使了些手段打發了。馬二哥,你是不曉得,那幾個窮親戚,鑽進了錢孔裡。我若投奔去,不將我綁回土知府邸,也必將我賣給商賈做外宅……”
喜鵲神色迷惘,咬着嘴脣,思量了片時,雙眼忽地一亮:
“對了,我有個姑媽。我年幼時最是疼我,後來遠嫁中原。前些年來信,說姑父立了功,做了軍官,在一個叫雁門縣的地方,深得鎮關侯兼什麼雲騎尉的大官的信賴。”
無敵如釋重負,眉峰頓舒:“巧得很,我去賀蘭山,離雁門雖遠,卻算得上順路。不如這樣,我先送你去雁門,與你的姑媽相會,確信她沒有歹意,我再去賀蘭山。”
“我姑媽不會害我,她在信裡講,要派人來和蒙夫人說道,讓蒙夫人放我去陪伴她。她還講,他們代州軍士上下一心,將朝中派來監軍的佞臣,折騰得再也不敢插手軍務,”喜鵲說着說着,雙頰微酡,“我姑父手下有個百夫長,年輕氣盛,尚未婚娶,教我……我那時捨不得離開蒙府,又從未出過遠門,加之有些害臊,纔沒有答應。”
無敵見喜鵲對雁門之行充滿了期待,心裡也鬆快了些,暗自爲這丫鬟高興:
“銀票你且收了,做盤纏和嫁妝,今晚你我好好歇息,明日就啓程上路。”
喜鵲道:“你隨我去罷,你當真要另尋新歡,我教姑媽也給你挑一個。”
無敵付之一笑,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編着竹簍道:“就是挑一百個,也不是老爺的對手。打不過老爺,不教老爺服氣時,便是天王老子,也入不了眼!”
喜鵲不知,爲何斷袖要挑打得過的。因前途有了着落,心情也好了些,說笑道:
“哎呀,我看,只有那個鎮關侯兼什麼雲騎尉的大官,才配得上馬二哥你囉?我聽姑媽講,這侯爺愛惜人才,不知是否婚娶,說不定,會破例爲了馬二哥斷袖!”
“你這丫頭真嘴碎,把老爺當作什麼人,信不信老爺一巴掌?”無敵冷着臉,甩眼刀子,“一邊歇着去,老爺我就是斷了袖,也還是一條漢子,不恨嫁!”
無敵編好了竹簍,刨了些泥草曲蟮放進去,浸在壘好的水壩內,只待捉魚。
一夜無話。翌日醒來,無敵叫喜鵲揀柴搭竈,這丫鬟雖嬌氣了些,卻手腳勤快,做事十分麻利。看慣了傲散難以使喚的無名,再看這善解人意的丫鬟,真是賞心悅目。
甚至,有一瞬,無敵暗覺,自己若能盡夫道,和這丫頭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