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朮聽那聲音說要用粥,大着膽子回頭看,後艙門外空蕩蕩地,那聲音似乎去了前艙。他不敢違逆,到船尾熬了小鍋粥。暗想妖怪決不會吃素,可能是遇見了水賊,就從貼身衣物的夾層裡摸出一包麻沸散,灑在碗內,拿勺子把粥攪勻,捧去尋那聲音。
尋至前艙,只見桌上油燈已點亮,火光隨風搖曳,忽明忽暗——
一個人坐在無敵身旁,正扣住無敵的脈門,凝視着無敵的睡顏。
蒼朮心道,不好,此人要害無敵哥哥!無敵曾在溶洞裡抱他避開落石,一路來巴蜀,待他如同親兄弟。他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好歹。當即強自鎮定,生出無限勇氣,快步上前,把下了麻沸散的粥往桌上一放:“粥熬好了,請……請用。”
這人鬆開無敵的手,調過頭,眉清目冷,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五官如白玉雕琢而成,舉止輕緩,隱有幾分柔弱,彷彿有病在身,卻是說不出的面善和好看。
只見他端起碗,還未送至脣畔,就把粥潑在船窗外:“換一碗乾淨的。”
蒼朮這纔回過神,暗忖,他一口未嘗,怎知粥不乾淨?
莫非,是聞見了麻沸散中曼陀羅花的臭味?
但見他生得面善,明知粥裡下了藥,卻對自己還算和氣,料想沒有惡意,加之自己也無計可施,只得依言行事,又去船尾舀了一碗熱粥。
這人食不語,如同嚼蠟,用了小半碗,眉心一蹙,放下了勺子。
“我再給你盛些醃菜罷?”蒼朮捧着小臉,瞧了他半晌,生了關懷之意。
“不必了,”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兩山對峙,天開一線,是瞿塘關?”
蒼朮點頭:“無敵哥哥說,此地扼巴蜀之咽喉,兩邊的是赤甲山和白巖山,已經過了神女門的神女峰,就到什麼開心教的舊址了……你是誰,怎麼突然出現在船上?”
這人回過頭,凝視無敵,慢條斯理地道:“我是他大哥。”
蒼朮一呆,他聽無敵講過,此次去峨眉山,是爲了替大哥無名求醫。
他奉師命隨行,伺候無名也有段時日了,早已看慣了無名白髮蒼蒼、筋骨盡碎的慘狀。可面前這個人,青絲如瀑,風華難表,且行動自如,怎麼會是無名?
他將信將疑,扭頭去看無名之前癱臥的枕蓆,枕蓆上空無一人。
再回頭看這人,衣着與無名一般,姑且信了幾分:“你真的是無名哥哥?”
無名聽這小童稱自己爲哥哥,眉峰一軒:“你是何人?”
蒼朮把無敵往藥王谷求醫,如今奔赴蜀中,蘇谷主令自己隨行的事講了一遍:
“我家谷主,讓我用藥王千錘膏和清骨湯,鎮住你體內的毒性。以便讓無敵哥哥帶你去峨眉後山找活神仙接骨。你的筋骨若是無恙了,無敵哥哥就不必再舟車勞頓了。”
無名聽蒼朮說罷,讓他把藥方和桑皮紙包好的飲片攤在桌上。
略一思索,刪繁就簡,揀出十幾樣飲片,重新編排一遍:“以後,按此法煎藥。”
蒼朮見他胡亂更改自家谷主的配藥,以爲他和無敵一般,是個魯莽浮躁的性子,當即勸道:“無名哥哥,用藥講究‘君臣佐使’,君臣有序,相與宣攝,你可別胡來!我家谷主的藥方這般靈驗,你再堅持服用幾帖,興許就痊癒了。”
無名懶得理論,直接把藥方和多餘的藥餌往窗外一扔,投進了江水中。
“哎,”蒼朮制止不及,“無名哥哥,我家谷主好心救你,你怎麼扔他的藥?”
無名沒有回答。他自知散功之後,形神俱毀,無藥可醫,絕無可能好轉。
只是無敵執意要救他,他才本能地守住一口氣。
初時,做了一場夢。彷彿置身火海,刺痛難耐。眼看就要爲火吞噬,忽聽見一個耳熟的聲音,說什麼蘆葦白鷺。火海旋即就化作了蘆葦蕩子,許多白鷺在水邊嬉戲。
他與白鷺爲伴,呆了不知多少時日,隱約覺得有個人睡在自己身旁,但自己身側只有白鷺,十分奇怪,想不起誰會在自己身旁,自己又爲何困在蘆葦蕩子裡。
直到近日,他無論如何也走不出蘆葦蕩子,才漸漸醒悟,是在做夢。
只是陷得太深了,明知是夢,卻怎麼也醒不了。
要如何才能醒來?若能憋住一口氣,或者調動手足強行一掙,也許就醒了。
試了許久,手足毫無反應,但這時,他已大致辨清,除了夢裡行動自如、輕快如風的身體,自己還有一具彷彿離得極遠的、無比沉重且動彈不得的軀體。
他不再試着憋氣和調動手足,心道,我已經不能動了,還有什麼辦法可以醒來?
思索許久,忽然想起運氣的法門。暗忖,就算不能動,氣血也一定還在流轉——
習武之人入定打坐,心無雜念,存想于丹田,可以引導氣血循環,增進內功。
同樣是入定,於睡夢之中,只要神思尚存,潛心去想,也未必不能辦到。
從此,他在夢中入定。潛運天人五衰的心法,把病、死、情、老和惑五種運氣法門挨個試了一遍。後來嫌麻煩,把五種法門糅合在一起。雖然收效甚微,卻察覺,這五種法門和五臟有關,又暗合五行相生相剋之道,彷彿原本就是一體。
此中關聯,牽扯到人身百脈和深奧的武學,一言難盡。即便他天資過人,五劫皆通,想得深了,也不覺走火入魔,混淆了五種法門,忘記了原來的心法。
直至今夜,他心生一念,自己的本意,是爲了醒轉,而非練功,何必按常理運氣?
越是走火入魔,越痛,越難捱,越容易驚醒。
索性將錯就錯,按混淆的法門,催動氣血逆行。
沒想到,此番倒行逆施,如受千刀亂剮、萬箭穿心之刑——
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竟然因此挪位,許多本不該打通的經脈之間,似無端生出了許多枝杈般的脈絡。氣血不再按小週天運轉,而是沿百脈打通之處周而復還,錯綜複雜,有條不紊,似有七返九轉十六種章法。不斷有氣血返入肺中,又抽離出去,運至別處。腎元也是如此。
最終,碎裂的筋骨,好似融了一般,收合如初。
他一時理不清其中玄妙,卻明白,自己練岔了武功,經脈與常人不同了。
將醒未醒的一剎,暗想,經脈易位,筋骨融合,變成什麼鬼樣子,不要讓人看見纔好。心念微動,已點了所有人的頭維穴,只有蒼朮埋在無敵懷中,才得以倖免。
此時,皓月當空,無名大夢初醒,一時狂亂迷惘至極,立在船艙頂蓬上,想要弄清自己身在何方,爲何把天人五衰的五種運氣法門糅合逆行,經脈會有這等的變化。
苦思無果,腹中飢渴,見一小童來打水,便令其熬粥來吃。誰知才吃了小半碗,五內如焚,力不從心,打通的百脈又收縮歸位。這纔要對方按自己的法子煎藥調理。
“無名哥哥,你擅自配藥,把我家谷主寫的藥方扔進水裡,這也就罷了。你既然醒了,爲何要點無敵哥哥的睡穴?”
無名聽見蒼朮發問,回過神,還未說話,滿頭青絲,自發根一寸寸易爲霜色。
蒼朮看得瞪圓了眼睛,聽說過一夜白頭,卻未見過一會返老還童,一會又白頭的。
無名自知正在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緊要關頭,一分神,就功虧一簣,囑咐道:
“你按我的方法煎藥,每日兩次。我醒來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無敵。”
蒼朮惶然失措:“爲什麼?”
無名看向昏睡的無敵,若非無敵執意救他,他早已死在金陵城外。
能活到今日,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往後是吉是兇,會變成什麼樣子,能活幾日,他也沒有把握。連他都沒有把握的事,他不願提前告知無敵。
當務之急,是用心一處,弄清天人五衰的玄妙,以及經脈臟腑的變化。
“物之反常者爲妖,”無名收回目光,語無波折地道,“別讓他空歡喜一場。”
蒼朮有些害怕:“無名哥哥,你是說,你變成妖怪了麼?”
無名沒有回答,在蒼朮頭維穴上輕輕一拂,待他閉眼,把他抱回了無敵懷中。
不多時,無名自覺渾身劇痛難當,筋骨又將分崩離析。有了逆行氣血的訣竅,這一次散功,他從容了許多。默默躺回枕蓆上,調住內息,排空雜念,就不再動彈。
翌日清晨,船伕來叫無敵,問他昨夜是不是熬了一鍋粥。
“你昨晚熬粥了?”無敵莫名其妙,捏着蒼朮的小臉,把他叫醒。
蒼朮吃痛,睜開眼,聽見熬粥二字,心神一凜,大叫一聲:“無名哥哥!”
他奔向對面的枕蓆,無名白髮蒼蒼,正癱臥在席上。輕擡無名的手臂,軟綿綿的柔若無骨。一切如故,依舊是散功的模樣。好似昨夜的見聞,只是一場怪夢。
難不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照顧無名久了,患了夢行症,熬了一鍋粥?
無敵蹲下身,攬着蒼朮,也端詳了無名一陣,讚歎道:
“大哥這老王八,似乎一日比一日年輕了。蘇谷主的藥,還真有效。”
蒼朮嘀咕道:“說不定,你覺得有效,無名哥哥卻嫌棄得很呢。”
“哈哈,那倒是,我大哥一向孤高自許,自以爲醫術天下第一!”
蒼朮聽無敵講來,才曉得病劫無名和自家谷主一般,深諳岐黃之術。
往桌上看去,昨夜無名挑揀的飲片還在,終於確信,那不是一場夢。
他小心翼翼,拿桑皮紙包好無名編排的飲片,向無敵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無敵忙着給無名擦身:“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無名哥哥變成了妖怪,還要我別告訴你,怕你傷心。”
無敵一怔,想起無名散功時離開自己的模樣,心中莫名一痛,呸了一聲:“變成妖怪纔好!這老王八在夢裡也這般自作多情!哪個猢猻會爲他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