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摟着白紵躺在榻上,不越雷池半步,眼看窗外天光漸暗,一顆心沉下了去。
他本打算藉機捉弄無名,再適時地揭露神女門的伎倆,與無名言歸於好。
這會酒醒了大半,忽然認清了——無名不會來。
無名以往救他,好似一文錢落地,有工夫就揀起來,不揀也無礙。
那臭王八,連自己死活也沒放在心上,怎會顧念同門情誼。
恨也好怒也罷,向來是他一頭熱,這孽緣從何說起……
八歲那年,他初入莊家,舉目無親,想和無名親近,自慚形穢。
聽通鋪的師兄講,無名夜間咳嗽,他便偷了雜賣的冰糖,搗鼓梨湯。
廚房不許進,半夜溜進去,被逮個正着,捱了打,好歹託師兄把梨湯送給了無名。
後來,無名看了他一眼,他忍不住上前問:“湯喝了不曾?”
無名不理他。同門師兄弟起鬨,說他這毛乃吉想“攀高枝”。
他拉開衣襬,給無名看腹上的疤:“是你救了我,不記得了?”
師兄弟笑得更厲害——就這板兒腰,又不是小妮子,還來這一套!
無名看了看他的疤痕,似有所悟,卻不幫他解圍。
直到他的功夫像樣了,無名才和他成爲點頭之交。
這一回輪到他愛搭不理,當衆挑釁無名,免得旁人說他攀高枝。
他靠自己,也能混得風生水起!
莫名其妙地,他就和無名較上勁了,處處攀比,有人說他是恩將仇報。
第一次殺人,他生了一場病,渾渾噩噩,醒來是在無名的被窩裡。
那時就像如今,兩個人縮在榻上,他埋在無名懷裡,明明醒了……
他不願睜眼。
入夜雨勢漸微,勾欄院的檐角掛上了燈籠。無敵睜開眼,諦聽着門外的腳步聲。
片刻之後,一個腰繫綠絲絛的少女推門而入,緊隨其後的便是無名。
無名停在桌前,不近不遠地打量榻上的春光,懨懨地傳音道:
“是莊家少主讓我來見你,你穿好衣服,立即離開金陵。”
“我的衣褲讓雨淋溼了。”無敵鬆開了摟抱白紵的手,厚着臉皮道。
無名不言不語,擲給他一個包袱。他接過包袱,起身取出乾淨衣物換上,包袱裡還有銀兩、水囊和幹脯:“看來,大哥你是鐵了心要攆我走?”
無名依舊一言不發,只是在他更衣時,目光輕輕滑過他腹部的舊疤。
“大哥,十餘載同門情誼,今日一刀兩斷,總要讓我敬你一杯酒。”
無敵望向那系綠絲絛的少女。方纔他聽白紵講了,這少女也是神女門六舞之一,名爲綠腰。
綠腰心領神會,轉身出去,不多時,奉了玉酒壺和兩隻玉杯進來。
他接過酒壺,掃開滿桌狼藉杯盤,斟了兩杯酒,酒液在玉杯裡搖晃着琥珀色的漣漪。
無名的目光上擡,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眉心皺得越來越緊。
他先自罰一杯,仰頭飲盡,抹嘴笑道:“大哥,實話告訴你,酒裡有千歡斷絕散,燕尋苦心覓來的魔教藥方,是你練那毒功的剋星,無藥可解,你敢不敢飲了此杯?”
無名這才慢吞吞地傳音:“無敵,除了置氣,尋死覓活,你還會做什麼?當年,你就是如此,向官兵挑釁,使得我師父援救不及,害死了你的雙親。”
“故而你不會喝,”無敵輕蔑地看着無名,“你是個聰明人。”
無名垂下目光,盯着玉杯:“我沒你想得那般聰明。這杯酒,對我而言,喝不喝無二致。對你而言,我卻一定要喝,纔對得起你所謂的同門情誼。”
無敵只覺可笑:“怎的,你連人都不願做,眼中還有同門情誼?”
無名伸指摩挲桌前的玉杯杯沿,揩下些微不可察的粉末,不答只道:
“你放心,你方纔飲的那一杯酒,並未下千歡斷絕散,有毒的,是我面前這隻玉杯。”
說罷,他看向立在一旁的綠腰,綠腰見他說破,駭然變色,幾欲奪門而逃。
無敵聽得冷哼一聲,就知道無名沒這般好騙,燕尋那騷老狐太看輕病劫的本事了。
無名凝視着無敵,倏忽揚起脣角,露出近乎溫和的微笑,輕聲道:
“無敵,我一直未能告訴你,我不願爲人,並非厭離人世。是命,讓我只能做一件兵器,做孤魂野鬼。倘若有來世,生而爲人,我也想如你一般敢愛敢恨,不受束縛。我把你,當作另一個能堂堂正正做人的‘我’看待。倘若我中了此毒,能解你心頭之恨……”
無敵萬沒料到,無名能說出這番話,有些愣神地看他擢起了玉杯。
無名又輕描淡寫地續道:“那麼,爲你,爲我,爲了你我的情誼,我中一回千歡斷絕散,也無妨。飲盡之後,你我二人,橋歸橋,路歸路,是生是死,命不相關,情不相干。”
說罷蹙眉,右手一擡,杯已送至脣畔,便要縱酒入喉。
無敵腦袋一熱,幾步衝過去,一把奪過無名手中的玉杯:
“大哥,你既然把我當兄弟,爲何一定要趕我走?夜盟主的姘頭不是我害死的!”
“你不服管教,我留不得你。”
“誰說我不服管教?”
無敵難以措辭,不知爲何,心頭一陣陣作痛,什麼自尊面子全顧不得了,啞聲喝道:
“我聽你的話,你讓我去死,我就去死!行了嗎?”
無名緘默不言,只是靜靜地看着無敵。
無敵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看:“大哥,你還不明白?我不是爲莊家賣命,我是爲你賣命。我和無心他們一樣把你當親大哥敬重,我,比他們,還要敬重你。但他們瞧不起我,說我巴結你,我才和你作對。你要護着少主,我替你護着他,你要和朝廷作對,我……”
“你走罷。”無名無動於衷地打斷。
“說到底,你就是不信我!你憑什麼不信我?”
“時候不早了,你趕快動身。”
無敵目光一黯:“大哥,假若,我跪下來求你,你會不會原諒我,讓我留下來?”
“不會。”無名面無表情地道。
無敵深吸一口涼氣:“我知道,大哥你動用了天人五衰心法,時日無多,打算把這條命交代在金陵,我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你何必逼我走?”
無名冷冷道:“我再說一遍,你我二人,命不相關,情不相干。”
“大哥,你真是不懂我,我一無所有,別無所求,只求能死在你身邊。我不想孤零零地活下去,要麼一塊活,要麼一塊死,不然,我舉目無親,和行屍走肉有何分別?”
兩人旁若無人地談論着生死相許,無名掃了一眼躲在門邊諦聽的綠腰少女,冷不丁地笑了一聲,轉向無敵,難得有些探究:“怎麼,沒了我,你就活不了?”
“這世上,除了你這王八,沒人知道我姓甚名誰!”無敵心緒激動,渾然不覺難爲情。
無名慢條斯理地道:“無敵,你生在賀蘭山,一半蒙古血統,一半漢人血統。你的蒙古名,叫阿都沁,意爲牧馬之人。漢名,姓馬,單名一個驍字,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大可告知你將來的嬌妻,當然,也可以告知榻上那位姓白的姑娘。”
無敵氣得說不出話,發覺手中有一杯毒酒,便當着無名的面,舉杯一飲而盡。
摻了藥的蘭陵美酒,辛辣回甜,滋味竟是很好。
飲罷,他惡狠狠地瞪着無名,把玉杯擲個粉碎,以示決心。
無名略一搖頭,似笑非笑:“酒裡有千歡斷絕散,我不是神仙,救不了你了。”
“我就是要死。”無敵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道。
無名換了一副郎中的口吻,好整以暇地叮囑:“死?不會。只要你不動用內功,就無大礙。若動用內功,必須與男子歡好。話說在前面,這是你咎由自取,我是不會捨身與你歡好的。”
無敵幾乎要吐出血來:“……你,死王八,滾!既然命不相關,我不要你管!”
無名點點頭:“其實我說這麼多,就是爲了逼你喝下這杯酒,廢了你的武功。無敵,你果然很蠢,有野心和我爭五劫老大的交椅,卻又相信什麼同門情誼,好自爲之。”
說罷,當真撇下無敵,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廂房。
無名回到乾坤盟,已是二更時分。前朝奉天殿已改成了靈堂,堂外一大羣和尚在放焰口,每人一個蒲團,一盞油燈,法相莊嚴地盤坐敲木魚唸經: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淨土有百萬億佛剎之遙,有無量色好無量妙音。
莊少功立在旁側看出了神,感到生死輪迴深不可測,這羣高僧也顯得深不可測。
魯琅玕問他:“在想什麼?”
他呆呆地自言自語:“在下是在想,此次辭家遠遊,看見死苦,看見情苦,看見病苦,有仁者何以不憂之惑,無能爲力。在下又想,孔聖開悟後,老聃匆忙西出函谷關,爲何?小隱隱於山,大隱於市,連中原的山和市也容不得‘道’了麼?”
魯琅玕“嗯”了一聲,陪他陷入了沉思。
他又問:“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爲何在下見了世間百態,卻仍然一無所獲?”
魯琅玕笑道:“你已經想得很深了,我相信天志明鬼,事在人爲。”
聽見天志明鬼四字,他隨口問道:“閣下的匠門,莫非是尊墨家?”
“不錯,阿佚你若有閒暇,便來匠門坐坐,論起來,我倆也算打小相識。”
莊少功詫異地望着魯琅玕,他與這位匠門少主素未平生,不知這打小相識從何說起?
他仔細打量魯琅玕,忍不住問:“恕在下冒昧,閣下與在下,以前可曾見過面?”
魯琅玕自知失言,半晌纔不尷不尬地道:“見是見過,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莊少功汗顏:“原來如此,家父曾經講過,在下年幼時讓柺子拐了去,五歲之前發生的事,一概沒有印象。因此,甚至,在下對自己的年紀,也不太拿捏得準。家父和家母堅稱,我今年剛好一十七歲,閣下看我像麼,我總覺得自己不止。論起來,無名竟比我大一歲,可是……”
“可是什麼?”兩人正說着話,冷不丁地有人插話道。
莊少功嚇了一跳,調頭看去,不知何時,無名竟不動聲色地立在了他身旁。
魯琅玕摸了摸鼻子,讓開身,不打自招地道:“我可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