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一行人,在浯溪渡口耽擱了三日。
這三日,莊少功做了很多事——
第一日,遣死劫無敵,一力幫襯神調門,肅清蠱邪乩邪餘黨。
無敵之前栽了跟斗,落在無名手中,吃了啞巴虧,此時猶如猛虎出籠,得了少主的令,“不許打死人”,逮住不服的,提拳就將人打得生不如死。遇見跪求一死的,還語重心長地道:
“想死?少主說了,螻蟻尚且貪生,殺人不好。”
蠱邪餘黨裡有一位,稱蠱門門主定會爲蠱邪報仇。無敵聽了,一把擢住他的腦袋,將他捶進牆壁裡。唬得莊少功急赤白臉:“教你不要殺人,怎地不聽?”
無敵自有一番道理:“少主怕是看錯了,屬下殺的這個不是人,是禽獸。”
第二日,莊少功召集神調門衆弟子,開壇講義,作誘善之勸。
神調門弟子聽得哈欠連天,不知所云,奈何無敵煞星似地掠陣,也只有打起精神喝彩。又在莊少功的鼓舞下,振臂高呼,齊齊喊了一遍:“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最後一日,天氣和煦,莊少功打算去摩崖上拓顏真卿所刻的文章。無名對此毫不感興趣,只管矇頭睡大覺,他只好與無敵結伴去了。
無名又睡了小半日,略一運功,自覺元氣稍濟,終於鑽出被窩,舀水沐浴。完事,解開無敵的行囊,取一條幹淨的褻褲換上,披了外衣,掇一把藤搖椅,憩坐在曲廊處曬太陽。
這環繞吊腳樓的曲廊,朝着波光粼粼的碧水,四下無人,甚是清靜。
他以手枕頭,伸直雙腿,將赤呈的兩隻腳搭在欄杆的雕花處,任憑薰風竄進衣袍,掀開半敞的衣襟,拂去未乾的水珠。正當愜意之時,眯起眼睛要打個盹兒,就聽見一名少女輕聲道:
“莊公子在麼?”
無名慢悠悠地扭頭望去,是一名梳垂鬟的少女,聽莊少功講,這少女叫做藍湘鈺,是莊少功的義妹,便不以爲意,把頭一搖。
藍湘鈺又問:“不知莊公子去哪裡了?”
無名一指遠處的山。
“原來是遊玩去了,”藍湘鈺好奇道,“少俠,你好些了麼,怎不去散散心?”
無名不再作答,靜靜地欣賞遠山近水,藤搖椅一搖一搖,神情似有些寂寥。
藍湘鈺自幼住在苗家,於男女之防不甚上心,見這少年郎形影相弔,生了親近之意,便跑去泡了兩碗蟲茶,端了一盤瓜果,放在小桌上,又自己拎了竹凳來坐。
兩人無言地坐了一會,藍湘鈺剝了一碟龍眼,把予無名吃。
他倆一般的年紀,俱是眉目清秀,無名又不似莊少功那般身世顯赫,在藍湘鈺看來,同是天涯淪落人,比起和莊少功相處,倒是輕鬆許多,不由得出聲道:“我真是羨慕你。”
無名仰在藤搖椅上,一臉生無可戀的病容,微微偏過頭,斜了她一眼。
“莊公子是好人,非但救了我們這些哭靈,還將珍珠送給馬明王,做個人情照顧我們。那些珍珠乃稀世之寶,怕是送給夜盟主的千金的?我本想託他說項,在神調門內給哭靈留一席之地,沒想到他將我認作義妹。我若是身家清白的女子,以身相許,追隨左右也無妨了,可惜……”
藍湘鈺說着說着,苦笑一聲:“可惜命不好,遇見那殺千刀的蠱邪,我這一輩子已經毀了。”
無名好似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把腳一收,穩住滕搖椅。
藍湘鈺又道:“這世上總有好命的女子,夜家千金生來便有武功蓋世的父親疼愛,不論她相貌如何,才情如何,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天下才俊都要去任她挑選。我若是她,一定挑莊公子爲夫婿,可惜我不是。我沒錢沒勢,不清不白,這一輩子,也不會有男子真心相待。”
“你這女人,”無名端起碗,吹開茶霧,啜飲一口,“不乾不淨,就像一攤淤泥。”
藍湘鈺說到傷心處,本想向這孤寂的少年郎尋求安慰,豈料無名惡言相向。她心中一寒,恍然想起那夜裡,無名原本是想殺了哭靈。她這才醒悟過來,這少年郎不近人情,瞧不起她。
“……不錯,我就是不乾不淨的淤泥。這並非我所願,命該如此,就合該讓人笑話麼。”
無名道:“蓮花與蚊蠅皆出自淤泥。前者出而不染,後者卻嚶嚶嗡嗡,令人生厭。”
藍湘鈺一呆,好半天才理會過來:“你說我是蚊蠅?”
“你不是麼,”無名呵地笑了一聲,“你在我眼中,就是一隻吸血的蚊蠅,我之所以不拍死你,任由你在我面前惺惺作態,也不過是因爲少家主掃地不傷螻蟻命。”
藍湘鈺忽然覺得,這少年郎的面目,十分可憎:“你未免太小看人了,什麼吸血的蚊蠅,我並非知恩不知報,只是現下沒錢沒勢,莊公子的恩情,肯定是要還的!我之前說羨慕你,也是因爲你是男子,可以侍奉莊公子而不惹怒夜家千金,卻沒料到,你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人!”
無名放下茶碗,輕聲說道:“你誤會了,我不是人。”
話音落,藍湘鈺就覺得眼前一花,胸口一窒,雙腳離地,一股極陰狠的力道將她攫起。轉瞬間,她整個人,竟已懸在雕花欄杆外。無名倚着欄杆,拎住她的衣襟,把手一晃盪,裂帛聲響,眼看她就要跌進水裡。
她嚇得臉色煞白,連忙抱住無名的手,之前的自怨自艾,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傳你一套歡喜教笑功心法,一旬之後,若未練成,我必將你的姐妹賣到風月場,至於你,”無名說到此處,眼中一暗,就着手,略一用力,將一股精純的內力打過去,嘴角漫起一絲笑意,“你中我的七情六慾散,不好好練功,得不到解藥,真的會變作臭不可聞的淤泥。”
藍湘鈺聽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待領會了七情六慾散的意味,惱羞成怒地瞪着無名——
這少年郎目光挑達,衣衫半敞,身姿清廋,卻骨勁氣猛,好似披着一張柔弱的人皮,卻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她實在不明白,莊公子神仙般的人物,身邊如何會有這一個無惡不作的妖怪。
無名道:“會泅水麼?”
藍湘鈺回過神:“會。”
無名登時把手一鬆,俯瞰那朵水花:“上來,我教你武功。”
莊少功遊玩歸來,走到曲廊處,看見藍湘鈺和無名。無名躺在藤搖椅裡,隨手擲出一枚龍眼,輕輕地打中藍湘鈺的小腹。藍湘鈺非但不惱,還將手覆在小腹上,好似回味無窮。
他一看之下,只覺撞見了男女之間不可告人的勾當,抹頭就走——
他思慕無名,向無名剖陳心跡,無名只叫他滾出去。那神女門的扇舞卻可以偎在無名身旁,就連他這神調門相識不過數日的義妹,也可以和無名眉目傳情。無名對待這些少女,似乎總是毫無嫌隙。這些少女也似乎喜歡和無名親近。
由此可見,無名恐怕是好女色的。
無敵看見藍湘鈺擺出抱元守一的架勢,知道無名是在傳授運氣的法門,那架勢他識得,是前朝蜀中歡喜教的一門以聲懾人的功夫,配合鈴鐺纔好用,卻也不如何出奇。論起來,那心法秘籍,還是他取回來把玩的,就這般讓無名做了順水人情。
他看得無趣,索性隨莊少功去堂屋,收拾行囊,準備明日啓程。
莊少功悶悶不樂,忍不住問道:“無敵……無名好女色麼?”
無敵只覺這問題十分奇怪:“少主何出此言,大哥不好女色,難道好男色?”
莊少功沉默半晌:“那也不該如此輕浮,兩情相悅,應當發乎情而止乎禮,所謂樂而不淫,以修身養性爲本,何況,見了女子就喜歡,與禽獸又有何異?”
無敵怔了一怔,想了片刻,才明白這書呆子少主是誤會了無名,卻又不想說破。他摸了摸灼痛難忍的下巴,無名給他下了一味叫做“厚顏”的毒。這幾日運功逼毒,好歹保住了容貌,奈何下巴處始終腫脹,就連那一道讓無名誇作“美人溝”的凹痕,也腫得看不見了。
這一切,都是拜無名所賜。想罷,他嘿嘿一笑:“少主有所不知,大哥他向來將女子視作玩物,談不上兩心相悅。只不過許多女子就是喜歡他薄情寡義的模樣。願打願挨,也沒奈何。”
“……真的麼?”莊少功眉頭一皺,在他看來,無名於人情世故不甚在意,卻不是薄情寡義。
無敵沉痛點頭:“大哥他就是如此,精血內耗,掏空了身子,才落下癆病。”
莊少功聽得面色也沉重起來,這癆病,多是嬰孺餵養不當、少年病後失養,或者青年嗜慾無節所致。發病之時,救治得當,調養一番也就好了。依據書中記載——‘治之於早則易,若到肌肉消鑠,沉困着牀,則難爲矣’。想至此處,他心中一凜,莫非無名整日賴在牀上,是自知病入膏肓,故而在拒絕他之後,纔有那一番要他代爲照顧心上人的說辭?
無敵只當莊少功還在惱無名爲人輕浮,添油加醋地道:“說來好笑,大哥他好女色,未將女子放在心上,卻又喜歡橫刀奪愛,少主你看,屬下這下巴,就是大哥毀了的。”
莊少功心不在焉地想,這和你的下巴有何干系。他安慰了無敵幾句,冷不丁地道:“無敵,我且問你,你與無名相識,想必也有些年月了,可知道無名的心上人是誰?”
“大哥會有心上人?”無敵彷彿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片刻後發覺自己失了恭敬,才沉穩地道,“大哥若是有心上人,屬下不會不知道。”
他與這位少主,說了這許多兒女情長的事,心裡十分煩躁。說的是女子還則罷了,偏偏說的是五劫的老大,他的大哥,病劫無名。這位少主還旁敲側擊,問無名好女色,還是好男色。
他十六歲時,便和無名、無策在無心的房中看了不少春畫。
他看得熱血沸騰,無策從指縫裡偷看,無心邊看邊評頭論足,無名是最沒羞沒臊的一個,無論畫的是男是女,一眼掃過便翻一頁,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絲毫不爲所動。
——要問無名好男色還是好女色,就和問兵器好男色還是好女色如出一轍。
莊少功聽他說得如此篤定,知道無名所託的轉交遺書的人不是他,也就無話可說地住了嘴。